理解并尊重仇日情绪
网易历史:消解仇恨需要有各个层面的努力,我更希望您的解读能丰富我们对南京大屠杀的理解,如果只有仇恨,也要使得仇恨有丰富内涵。我了解到一些人为什么仇日,而且不是那种简单的愤青。有一个朋友现在40多岁了,他是属于四处行走的历史搜集者、民间撰稿人,他跟民间很多中日战争的亲历者都有过接触,他就跟我讲:虽然我对国家有些政策不太认可,但国家让我做一件事我是可以免费去干的,就是让我开飞机去炸日本人。这样的话,他似乎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愤青,也不是简单的民族主义情绪,这些都是困惑我们的一些问题。
孙歌:但是我对你这个朋友是有疑问的,他开了飞机去炸谁?只要是日本人他就炸吗?在2005年反日游行之后,我在一个大学讲演,关于怎么看日本的问题。其实我不赞成把政府和人民分开这种二分法,这太简单了。人民里边有好人有坏人,日本人里面是有真正的反战人士的,有些人为教科书正确记载南京大屠杀一直在打官司,也有些人为了保证不战的宪法第九条不被修改被右派打得鼻青脸肿。中国人也有好人也有汉奸啊,我当时问那些学生:“你们都赞成抵制日货吗?”全体都举手,我说好,“你们里边有多少人买国货?”没人举手。我说你们这就是爱国吗?国货没有国人支持,它怎么发展?如果你不爱国货去抵制日货,仇日就很难成为理由。一定是要有一个理由。
你不能不说这也是某些人仇日的动机,比如说他对抗不了社会里的不公正,于是他就把他的怨恨发泄到日本这个对象上去。我相信你的朋友也没有机会真的开飞机去炸日本,所以他可以这么说,他在表述的是一种情绪。当然这种情绪未必是发泄怨恨,他可能真的是在仇日。不过我希望讨论的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一种社会现象,中国人喜欢大而化之地仇恨日本,我记得我有一次在讲座里谈到日本的思想家,有个很可爱的年轻人跳起来反驳,说日本不认罪,哪里有什么思想家?
我接着就要谈一个问题,姑且不说战争时期,日本从战败的那天开始,就一直有左翼,这个左翼或者说进步势力,已经坚持了60多年,一直在追究战争责任,你不分青红皂白地去扔炸弹,你炸死了他们你高兴不高兴?问题还不止如此。有位日本朋友跟我说过,我们最怕的不是你们仇日,而是你们中国有朝一日稀里糊涂地就跟日本政府和解了,那我们这半个多世纪的批判和斗争不就变成了没有任何根基的努力了吗?这都是非常真实的问题。所以现在确实有我们怎么看待南京大屠杀、重庆大轰炸、包括细菌战,一系列的问题,中国那一两代人付出的惨重代价,是我们无论怎么追究都无法弥补的。含冤而死的死者活不过来。当年在讨论这个南京大屠杀为背景的事件的时候,我很多次发言都谈到一个问题,我说我们今天不管怎么讨论,死者是没法复生的。所以那一份愤怒,那一份悲痛,我们得给它正当的位置,这是中国人可以用不理性的方式爆发,日本人应该尊重的理由。可是这个理由和历史的理由不一样。
网易历史:有什么不一样呢?
孙歌:因为仅仅有这个东西不构成历史认识,比如你那个朋友如果再往前走一步,我认为他就能够走到历史的门口。他接着面对的问题是我们如何努力才能避免人类再发生悲剧,这样他可以真正进入历史。
以南京大屠杀为起点思考和平的价值
网易历史:您这样说肯定是对的,但我想问的问题还有一点麻烦,南京大屠杀过一两百年,会不会像中国和世界历史上发生的很多大屠杀事件一样,被我们所淡忘,这个历史能否以更深刻的阐释在我们的记忆里扎根。
孙歌:这个问题呢,我大概可以回答一部分。如果你说有什么不同,我觉得南京大屠杀是二战的远东大屠杀在终结点上被载入史册的重要的历史事件。为什么说终结点呢?因为它的标志是东京审判。
这个东京审判是需要中国的历史学家、中国的国际政治史家重新来讨论的历史。我们到目前为止,对东京审判的讨论非常不够,东京审判没有专门审判日本在中国犯下的罪行,比如说细菌战。南京大屠杀在东京审判里边也没有占那么重要的位置,但是毕竟它被审判了。那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认为南京大屠杀有一个不可替代的符号功能,它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终结的标志之一。南京大屠杀的历史意义我觉得要从二战之后的历史发展来看。
你看一战和二战之间,时间隔得很短,而且很快有人预言第三次世界大战要开始了。现在我们看,从二战一直到今天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没有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虽然局部性的战争在不断地爆发,而且这里边同样有非常残酷的杀戮。但是确实,第三次世界大战到目前为止,在很多的契机上被压住了,我认为这是全人类努力的一个结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二战之中很多惨重的事件,包括南京大屠杀,构成了战后和平运动非常重要的反思契机。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它和以往的战争事件具有某些不同的性质。即使它被遗忘,有一天人类重新讨论和平的意义的时候,我认为还是要回到这样一些根本的起点上来。
我觉得这个里边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我们中国人应该如何看日本,接下去是我们中国人应该如何看德国。
日本在战后很快就出现了和平运动,一个很重要的标志就是广岛的和平纪念馆,我到广岛去看过。我们中国人其实不太愿意去正视广岛和长崎受到原子弹轰炸这样的一个事实,中国人会觉得那是日本人自作自受。但是如果你到了现场,我觉得中国人除了对日本军国主义的愤怒之外,还会感受到战争本身的非人性和惨无人道。那份感觉我觉得任何一个仇日的中国人,只要不是处在疯狂状态你都会有,尤其是现在年轻人,年轻人没有经过战争,那么看了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然后再看看广岛原子弹爆炸纪念馆,我觉得除了要思考战争的正义、责任,还要思考和平的价值,现在和平的理念是遍及所有国家的,而且和平运动是人民的运动。
其实在冷战还没有真正成型的时候,从二战末期开始,在世界上有过一个民间发起而且卷入很多团体的社会运动,叫做世界政府运动。我在日本找到一些资料,这个世界政府运动从战争末期开始酝酿,在1947到48年期间形成高潮,在欧洲开过两次会,而且建立了一个国际性的网络,就是说,它要用这样一个国际性的网络最终取代联合国。因为联合国是国家的联合,世界政府是打破国家组合的一个统一的结构。当时的设想有点像今天的欧盟,但是比欧盟要激进。当然各个国家的政府是不支持的,尤其是美国和苏联的政府。这个世界政府的构想,最初他们连宪法都起草了,起草宪法用了两年时间,发表是在1948年3月,就是甘地遇刺之后。甘地是1948年1月30日遇刺的,那个宪法前面有一个献辞,是这么写的:“如果在1948年1月30日之前选举世界政府总统的话,那么,甘地将会当选。……甘地是作为‘一个世界’的首届总统而去世的。”我们知道甘地是个和平主义者,这个以他为总统的政府自然是一个追求和平理念的政府。当然如果现在回过头去看,这个运动只是民间的一个运动,不可能有直接的政治性结果。而且很快朝鲜战争爆发,大家又在讨论什么时候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和平运动就这样被压抑了。但它的种子是留下来的,那么它是从哪儿发芽的?
我认为它是从包括南京大屠杀这样非常惨烈的历史事件,也包括广岛、长崎的原子弹轰炸,包括奥斯维辛集中营等等所有的大屠杀,从这些事件里面催生出来的一个良性后果。就是让普通老百姓知道,不能再有战争了。而且也让普通老百姓知道,和平只能依靠自己来争取,无法依靠当权者恩赐。所以这个和平主义的潮流虽然没有成为世界政治的主流,但是它作为民间这样一个土壤所生长出来的结果,它是一直活着,而且一点一点在壮大。
你看在伊拉克战争和巴以战争中都有人盾出现,那就是说,为了和平我用我的身体去阻止炮弹,这表达的是一种理念。现在我们面对的一个问题是,这样的和平理念和我们的战争记忆是什么关系。这确实是一个非常严峻的话题。
我觉得这样的对于和平的呼唤不可能以遮蔽战争历史为前提。它必须正视战争的残酷性。这样的一个基点上才能产生真正的和平运动,而且我们不能够否定的是,现在美国在全世界还有很多军事基地。在日本、在韩国,这些军事基地到现在还没有真正撤离,它产生着重大的战争功能。可以说战争的阴影并没有真的被和平主义驱散。那历史对于我们来说它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我们现在不能够抽象讨论的问题。
再回到刚才谈到的广岛原子弹爆炸纪念馆的问题上来。这个纪念馆里面正面展示了日本普通平民的受害状况,是血淋淋的,但是却没有深入地把这个受害经验与日本侵略中国等亚洲邻国的加害责任放在一起剖析。对于日本的战争责任,这个纪念馆的解说中涉及到了不止一次,但是它在展览中所占的位置并不是主要的。应该说广岛纪念馆的主题是日本普通民众的受害经验,是对于美国在二战末期对日本平民所加的战争暴力的控诉。这个控诉当然是正当的,不过因为这个主题在展览中被以相对单纯的国别方式处理,所以很难得到中国观众的同情。至今每年到了8月份,广岛和长崎仍然会有纪念活动,主题是呼吁世界反核、呼吁人类和平。而且这两个城市的市长或者群众团体,也以各种方式持续了对美国核战争的抗议。可惜这样的一国方式目前很难被我们所共有,因为真正的和平抗议所需要的跨国界连带,一定要找到可以正视历史复杂面向的维度。
中国人会有一个朴素的感觉,就是既然日本以那么野蛮的方式侵略过我们,那么日本人受到什么惩罚、包括战后日本被美国如何占领,都是咎由自取。在这个思路上,就会出现单纯的“复仇”主题。但是在现实国际政治关系当中,这样的思路会遮蔽我们的视线。比如说按照这个思路看美国军用飞机在海南岛上空的撞机事件,中国市民就很难联想到这个美国战斗机是从日本的美军基地起飞的;那么也很难意识到日本内部反对美军基地的斗争特别是冲绳人的抗争,与我们的国家安全是有直接关系的。于是我们就会忽略一些非常现实的问题,比如我们是否为了今后的世界和平而和日本的反战力量联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