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也要面向东方”
1894 年10 月31 日晚,金州城西门外玉皇庙附近的杀人场又戒严了。全副武装的清军戒备森严,囚车载来了三名日本间谍。这三人都是清一色的中国打扮,脑后留着大辫子,穿着中国服装。
刽子手喝令他们面向西南方跪下,但三人坚决拒绝。他们说,天皇陛下和日本在东方,一定要朝东受刑,死后灵魂好回到日本。
刽子手大怒,挥刀劈向他们,脸上被砍得血肉模糊,但他们坚持面向东方受刑,三人高叫着:"我们是大日本臣民,决不会贪生怕死"。
刽子手手起刀落,三颗头颅滚落在地,清军随后将他们草草掩埋。深夜里,日军的炮火已经依稀可闻,金州就快陷落了。
这三名间谍名为山崎羔三郎(1864-1894)、钟崎三郎(1869-1894)、藤崎秀(1872-1894),名字中均有一"崎"字,死时分别为30 岁、25 岁和22 岁。
日军占领金州后,多方寻找到他们的遗骸,将其埋葬在金州城北虎头山上,并将虎头山改名为"三崎"山。"三崎"临刑的地方,则立起"三崎处死地纪念碑"。俄、法、德三国干涉还辽后,日军退出辽东半岛,旅顺大连随即被沙俄强租,"三崎处死地纪念碑"和三崎墓全部被毁。十年后,日俄战争爆发,日军重占旅大,在虎头山大兴土木,为"三崎"立起了"殉节三烈士碑",高五米宽一米,在中国大地上树立几十年,直到1945 年光复后被中国民众砸倒。
"三崎"中,山崎居长,资历也最深。在上海日清贸易研究所,他并非如钟崎、藤崎那般是学员,而担任庶务一职,算是教职员工之一。
山崎本姓白水,原名濯,后改名为白水羔三郎,为福冈县藩士之后。白水羔三郎幼习汉典与英文,"夙怀四方之志,广交天下志士"。在21岁那年,出继于山崎茂一郎,遂改名山崎。他先入玄洋社,被称为"福冈玄洋社"青年三杰之一。后来,他被荒尾精的"兴亚"思想吸引,经玄洋社前辈平冈浩太郎的安排,于1888 年到中国,先在上海学习中文,后追随荒尾精到汉口乐善堂继续学习中文和研究中国问题。次年,他的中文有了进步,发辫也已养长,可以扮成中国人,即参与了乐善堂组织的对抗中国的全面情报刺探活动。山崎负责云贵调查,"寻找一块割据地",目的是"占而据之,集天下志士好汉于此,生养之,训练之,伺机举事"。他因口音甚重,只好自称为福建人或广东人,化名常致诚,字子羔,先扮走方郎中,及至所带药材售尽,又改扮卜者,继续前行。随后被当地官员怀疑被捕,刑讯拷问下始终坚不吐实,竟然最后又被释放。这次考察,"云烟万里,涉湖南之水,越贵州之山,过云南之野,穿广西之森林,行福建之荒郊,入虎狼豺豹之窟,游猺獞苗蛮之巢,彷徨于瘴疠毒雾之间"(引自其发给胞兄的信),十分艰难,最后病倒在云南边境,不得不结束这历时一年的冒险,返回汉口。
甲午战争前,山崎奉命到朝鲜,协助当时驻扎在汉城的混成旅团长大岛义昌少将搜集清军情报。他化装成从日本撤回的华商,"最早深入牙山敌营",弄清楚了牙山清军的兵力、虚实甚至防御计划,收获颇丰。开战后,他"又从军于平壤",直接参与战斗。向野坚一曾称赞他"既奏大功又当大任,真九州男子之忠心光照东方,为后世之鉴"。因功回国与宗方小太郎等接受明治天皇亲自召见。
蒙天皇召见的间谍共有三人,除了山崎、宗方外,另一人就是"三崎"之一的钟崎三郎。钟崎是山崎的福冈老乡,曾在日本陆军幼年军校学习,因哥哥去世而退学,随后到长崎学习中文。
1891 年来华,在上海日清贸易研究所学习间谍技术,随后化名为李钟山到安徽芜湖潜伏,当时芜湖正在兴起反日风潮。甲午战前,他奉命到胶州湾侦察,历时35 天。其时,正值日本轮船日本丸在威海卫附近触礁,钟崎遂以日本领事馆成员的身份前去处理,借机侦察威海卫军港情况。
随后,他到天津,陪同日本驻天津海军武官泷川具和,驾驶帆船对各个海口进行水文测量,选择日军最佳登陆地点。中日宣战后,钟崎并没有像日侨及其他日本间谍那样先行撤离回国,而是悄悄去了山海关一带进行侦察,填补了日本大本营的情报空白,被日本参谋次长川上操六称为"不世之功"。川上操六向天皇报告了此事,因此,钟崎三郎获得天皇召见的殊荣。钟崎三郎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说:"我无论遭遇何等危险,都要在敌国潜伏,以探听敌情。若能逢凶化吉,当有鱼雁报闻。倘无音信之时,亦即再无会期之日也。""三崎"中最年轻的藤崎秀,是鹿儿岛人氏,毕业于熊本济济黉中学。
主持济济黉中学的正是著名的军国主义者佐佐友房。藤崎毕业后,因体检不合格而无法报考海军军校,遂到长崎谋生,立志成为实业家,却被荒尾精的演说吸引,表示要追随荒尾复兴亚洲。但他家境贫寒,支付不了日清贸易研究所的学费,荒尾还同意帮助他提供一半的学费。1890 年藤崎秀到上海,学习间谍业务长达三年。他认定荒尾对自己有再造之恩,"禽兽尚知报恩,何况人乎?"因此,他成为日清贸易研究所最勤奋的间谍之一。战争爆发后,他随日侨撤回广岛,在日本第一师团工作,侵华第二军组建后他又转入军司令部参谋部。
日本大本营十分重视谍报工作,将山崎、钟崎、藤崎等"三崎",与向野坚一、大熊鹏、猪田正吉等六人组成"特别任务班",准备执行在旅顺、大连一带的渗透侦察任务。
1894 年10 月24 日,"特别任务班"随日本第二军在旅顺后路的花园口登陆,并分别衔命出发。其中,山崎负责最重要的旅顺炮台侦察,钟崎、藤崎则负责侦察金州、和尚岛的防卫情况。
根据"特别任务班"唯一幸存的向野坚一的记录,日军军舰此前曾俘获了一艘中国渔船,那些渔民的衣服被扒下作为间谍们的道具。山崎羔三郎穿着中国渔民的马褂和棉裤,随身携带朝鲜长烟杆一支,肩扛铺盖,随日军第一波登陆士兵上岸,最早出发。随后是身着长褂、肩扛白色包袱的钟崎三郎。向野坚一在日记中写道:"(他们的)侦察任务很艰巨,一旦被###人识破势必一命休矣。我们为他们送行时无不落泪。"午后三点,藤崎秀与向野一同出发,在洼地告别时,向野为藤崎编好发辫,"完成###装束最后工序",两人洒泪相别。
但此时,中国军民已经在前线严加设防,稽查日本奸细。为此,特别颁发了一种赤色的通行证,乘船摆渡必须出示,否则将被缉拿审讯,因此也有不少中国人被冤杀。"特别任务班"六人先后落网,除向野坚一逃脱并圆满完成侦察任务外,其余间谍中,"三崎"被同时处决,另两人大熊鹏、猪田正吉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三崎"中,钟崎最先在碧流河西岸渡口被一名姓张的清军巡逻兵抓获,随后是山崎在离碧流河不远的貔子窝被清军骑兵抓捕,最后是藤崎在曲家屯被当地民众识破后落网。根据向野的回忆,他本人完成侦察任务后,于11月6 日随军攻占金州,即随同日本海军司令部的人到金州都统衙门检查缴获的文件,发现了三份日本间谍档案,其中一人名为钟崎,再经检视,另一名为"赵外梅"的应为藤崎,日军此时才知至少这两人已经落网。
向野遂开始四处寻找这些间谍同伴的下落,甚至命令日军收集那些被清军砍杀的人头,"掰其口,解其辫,细细检查"。在金州海防分府大牢中,向野发现了钟崎、山崎和"赵外梅"的口供,确证了三人已经被捕。据向野记载,只有山崎在口供中交代了学中文、蓄发等,"别无他事"。
12 月21 日,日本第二军在金州为阵亡士兵以及"三崎"等间谍们举行招魂祭,向野在日记中悲叹:"昨天还相互交谈,握手言欢,知己朋友今留骨在此地,虽流芳千古,实为异域之鬼,又怎能不使人痛哭?"12 月26 日,日军处决一名华人徐三,罪名是他"戕害通译官藤城龟彦",行刑时故意选用了钟崎遗留下来的日本军刀。
"三崎"是被金州副都统连顺下令于10 月31 日夜斩决的,但日本有媒体说是火刑,以突出清国的野蛮,但向野认为这并不确切。向野在当地汉奸帮助下,四处寻找三人尸体,询问被杀经过。据当地人说,"三名奸细虽年轻,但毫无惧容,说:'我们不逃,你们杀吧。'至死坦然自若。"日军占领金州后,多方寻找"三崎"等人的下落。
6 日,日军在金州西北门外的草地上发现了山崎所穿的衣服的碎片,随即在第二天进行了全面挖掘。先挖出山崎的尸体,"发现首级完全砍落埋在脚下",接着挖出钟崎、藤崎的尸体和首级,确认身份后,随军僧侣诵经焚香,就地火化。
两天后,2 月9 日,日军在金州为"三崎"举行隆重葬礼,师团司令部特赐三氏以"忠死"二字。同一日,钟崎的故乡为他举行了盛大葬礼,福冈知事主持,四千多人参加,仅僧侣就有三百人,哀荣倍极,可见日本人对"英雄"的态度。他的好友中村纲次在官方的《日清战争实记》刊物中写下长篇《故浮士绘:日本侦察兵在奉天侦察谍战甲午 37 日本间谍潜伏记第一部分军事大探侦钟崎三郎君传》(原文为"大探侦"),传尾有诗吊曰:"富贵安逸君不顺,欲立奇功试雄才;托身细作事远游,尝胆卧薪担国忧;五尺短身总是胆,跋涉###四百州。"这或许可以看做是这些日本间谍的集体写照,其虽为中华仇寇,但"尝胆卧薪担国忧"的气节和"跋涉###四百州" 的坚忍,却是值得我辈深长思之!
而与向野坚一、"三崎"等一起登陆的"特别任务班"另两位成员大熊鹏、猪田正吉却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两人是中学同学,又都毕业于日清贸易研究所。他们失踪后,日军打听到清军中有两名日本青年很受器重,估计是此二人潜伏在内,但在惨烈的田庄台战斗结束后,多方查找也无音讯。根据一些学者的分析,此二人在离开花园口后,均被清军抓获,但很幸运地未被确认为间谍,而被收留在了清军军营中。猪田正吉估计是在田庄台大战中,被日军炮火直接击中,尸首残缺而混于乱军之中。而大熊鹏则在左宝贵军营中,一直待到战后,可能在遣送之前死于当地的瘟疫。日本黑龙会所编的史料,用相当多的篇幅记录了日军对此二人的寻找,最终二人都被追认为"烈士",名列"征清殉难九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