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晚清民国的国学研究》 桑兵/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
各民族相传之上古史,大都有逐层增建的过程,如筑塔,如积薪,时间越后,附加越多,虚伪成分越甚,真相反不易得。古史辨派的疑古理论,用于上古神话传说大体不错。其偏在于治古史时一味破坏,疏于建设,不能从伪材料中发现真历史。陈寅恪研究蒙古史源流,层累迭加的一面也基本接受。然而,类似现象在近现代史中同样大量存在,学人却未予特别注意,使得不少以讹传讹之事成为基本或重要依据。由此立论,并加以引申,不仅令史实失真,还往往导致对于时代风尚的错误观念。关于陈寅恪与清华研究院关系的种种说法,即为显著一例。
一、入院因缘
陈寅恪以无任何资历著述的后进,而与梁启超、王国维等名满天下的大师同被聘为清华研究院导师,除自身功力使然,关健在于有力人物的推荐。对于推荐者目前有三说,即梁启超、胡适、吴宓。陈哲三《陈寅恪先生轶事及其著作》持第一说:“十五年春,梁先生推荐陈寅恪先生,曹(云样)说:‘他是哪一
牟润孙大概是第二说的始作俑者,其《发展学术与延揽人才—陈援庵先生的学人风度》一文称:‘清华办国学研究院请胡适去主持,胡适推辞了,却举荐章太炎、梁任公、王静庵、陈寅恪四位先生。四个人之中,大约只梁任公与胡氏有来往,其余三人对胡不仅没有交谊,而且论政论学的意见都相去很远,而胡适之推荐了他们。在当时社会上,章、梁二人名气最高;静庵先生虽已有著作出版,一般人很多对他缺乏认识;寅倍先生更是寂寂无名,也未曾有一篇著作问世。如果以高级学位为审查标准,四位先生无一能入选。若凭著作,寅俗先生必被摈诸门外。胡先生这次推荐,虽遭太炎先生拒绝,梁、王、陈三先生则都俯就了,……胡适之援引学人与蔡孑民似乎不同。他介绍陈寅恪到清华研究院,请钱穆教北大本科,他的尺度的确掌握得很有分寸。’在此之前,牟氏说得较笼统,但有推测性分析:“听说清华想办国学研究院,去请教胡适,胡推荐这几个人给清华。分析起来,一是因为北大没有钱,清华则经费充足,所以清华能请而北大不能请。二是北大原有教员结成势力,很排挤新人。陈垣靠沈兼士之力进入研究所国学门,而不能在本科作专任教授,就是一个证明。三是胡适对于梁启超,可能认为他对青年还有号召力,何况梁启超也很捧胡。对王国维,则认为金文、甲骨文是一门新兴的学问,而王氏造诣很高。对陈寅恪,则因陈是出洋留过学,真正懂得西方‘汉学’那一套方法的。’
至于吴宓说,见其自编年谱:“(民国十四年元月)清华国学研究院开始筹备,宓为主任。……研究院教授四位,已定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亦特荐陈寅恪。”
三说之中,第一说时间、人物、地点均不合。梁与陈家可谓故交,但陈寅恪是晚辈,又长期求学于欧美,对其学问人品,似无从了解;所谓德、法等国名教授推崇之语,没有旁证。梁与陈所结识的欧洲学者,并非同一类型,前者多为思想哲人,后者则为东方学者或汉学家,担任过陈氏课程者,与梁并不相识;除几封信函外,当时陈尚无只字面世。在此情况下,梁不会大拍胸脯,极力举荐。此外,尽管梁启超此前十年间数次到清华演讲,关系久密,1922年后又常在清华兼课,1924年清华研究院已决定聘他任教,但直到1925年2月22日,吴宓才持聘书赴天津访梁,正式聘请。而该院决定聘陈寅恪,则在6天之前,即2月16日已由校长曹云祥作出决定。
第二说有一定根据。曹云祥筹办研究院之初,确曾与胡适磋商,并请他担任导师。胡表示:“非第一流学者,不配作研究院的导师。我实在不敢当。你最好去请梁任公、王静安、章太炎三位大师,方能把研究院办好。’梁与章是当时中国南北学术界的泰山北斗,尽管胡适对两人的学问不见得从心底佩服,对梁尤有保留甚至批评,但要号召夭下,不能不有所借重。至于王国维,却是胡适衷心敬佩的第一流学者。王在学术圈内声望极高,新旧各派均交口赞誉,但社会上名头不响,尤其是政要大员们,对其所知甚少。据说王死后梁启超曾请国务总理顾维钧提出阁议,由北洋政府予以褒扬,“结果因为多数阁员根本不识‘王国维’其人名姓,未被通过’。1922年,上海(密勒氏评论报)(The Week by review)举办征求读者选举‘中国今日的十二个大人物’的活动,每周公布一次结果。胡适对11月上中旬的两次评选十分不满,指责举办者“不很知道中国的情形’,并代拟了一分名单,其中第一组学者三人,为章炳麟、罗振玉、王国维,而将梁启超列入影响近20年全国青年思想的第二组四人之中。《密勒报》选举,梁、章、罗各得105票、73、4票,王则一票未得。但在胡适看来:‘章先生的创造时代似乎已过去了,而罗王两位先生还在努力的时代,他们两位在历史学上和考古学上的贡献,已渐渐的得世界学者的承认了。’胡推荐此三人,顺理成章。尤其是王国维的应聘,胡适显然起了相当关键的作用。曹云祥给王的聘约,系通过胡转交,而王对清华的要求与顾虑,也由胡代为申诉。没有胡的劝驾,王很可能依照对待北大先例,予以回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