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名流沧桑》 作者:名人传记编辑部 出版:河南文艺出版
1952年7月1日,周文猝然离世。那时他正值盛年,刚过四十五岁生日。
周文死在一个新世道诞生的第三年。那曾是他梦想一世,奋斗半生的世道。
周文被定为自杀,党内除名。
2007年,周文诞辰百年之际,我去北京参加了一个关于他的研讨会,后来去拜访了周文在重庆《新华日报》的下属,中国人民大学原副校长谢韬先生,他们夫妇俩说,当时都听了关于周文之死的传达报告,毛泽东有一个八字批示:"自绝于党,弃之荒郊。"由此,"自绝于"之说诞生,死亡开始成为最后一项罪名。
周文瞬间失去一切,他失去了穿干部服的资格,套了一身古怪的黑寿衣,被草草葬在了京郊一个普通墓地里,没有墓碑。周文夫人郑育之死死记住了这个无名墓地的位置。数年后,当郑育之也将被赶出京城之前,她偷偷来到这里,将周文遗骸转移到万安公墓,给他立了一块碑,上面刻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何开荣。那是周文在老家的原名。
周文迅速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20世纪70年代中期,我第一次知道周文。
初识周文
那时,我和他那个叫李虹的、但从未谋面的外孙女相识了。一次闲聊中,她说她有一个姥爷,叫周文,是一个作家,30年代在左联工作过,当过左联的组织部长,是鲁迅的学生,给鲁迅抬过棺。那时候,自认为对中国的现代文学已有些了解的我没有读过他的任何作品。
李虹说,很长时间,他们第三代的孩子们,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姥爷。
周文重新被提起,始于"文革"初期,周文这个被封存已久的名字,开始出现在中央党校的大字报上,一些知情人和群众组织开始质疑周文之死。被"周文自杀"事件压抑与牵连了多年的郑育之--一个30年代初期入党,有着许多传奇经历的上海滩上的地下工作者,开始了漫长的艰难的不屈不挠的为丈夫寻求平反之路。但一直未果,反倒又吃了许多苦头。一直到了波谲云诡的1975年,中国现代史上最有影响力的两个人--毛泽东和邓小平,一起为周文恢复了名誉。1976年年初,周文的遗骨被取出,火化后安放于八宝山。他的骨灰盒上,盖上了党旗。
不久,李虹拿来一份装订成册的复印文件,首页是一份中共中央文件,整页是大字体的毛泽东批示:"此件印发在京政治局各同志,同时送李井泉郑育之二同志各一份。周文同志之死是被迫死的,如不受压迫,他不会死,此点我看没有疑义。请中央组织部予以复查,妥善解决。毛泽东。十月三十日。"
后面是中共中央邓办发出的《中央组织部关于周文同志被迫害致死的情况调查》及邓小平给毛泽东的请示:"主席:政治局会议同意中央组织部对周文同志的复查报告,同意中组部所拟三条平反和善后处理意见,现送请批示。邓小平十一月二十八日。"随后附有毛泽东在延安时期给周文的数封亲笔信和郑育之给毛泽东的申诉信。然后是追悼会上发布的悼词和一大片参加追悼会的人员名单。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关于周文的文字材料。
周文是在惶然、悲怆、痛苦与绝望中离世的,那是周文对这世界最后的情绪。在那之前,周文努力过,挣扎过,苦苦思索过,甚至违背周文一贯的做派,违心地反省过、自责过、检讨过。但都没能得到解脱。
1978年,周文从未谋面的外孙女李虹成为我的妻子。于是,周文与我也有了某种关联。周文与我另一种更深刻的关联是,我们有着同一种终生热爱的职业--写作。
80年代开始之后,我陆续读到了重新出版的周文作品。那是他在30年代写的一批杂文,随笔,评论,短篇、中篇、长篇……可以说,周文一生中最重要最有价值的作品,在他三十岁前后都写完了。那时,从文学领域发端的白话文运动兴起还不到二十年。对于一个远离政治文化中心,只受过十多年旧式教育,进过两三年新兴学堂的年轻人,周文无疑是极具文学天赋的。更可贵的是,在左翼文学中常见的那些毛病--狂热、教条、偏执、功利、廉价的浪漫主义、空洞的鼓动宣传,甚至直接用文学来组织群众发动革命……这些,周文都很少沾染。本来,对一个从偏远边城来的"左"倾文学青年,这些都是极易受到蛊惑的。周文走了另外一条踏实的路,写他熟悉的,写他心中的,由此,我们才看到了像《雪地》、《山坡下》、《在白森镇》、《烟苗季》等一大批内容独特,风格迥异的周文式小说,为中国现代文学留下了一幅幅不可取代的社会生活画卷。雪域高原,羊肠古道,险关狭谷,挑夫马帮,军阀土匪,山民烟客,家族倾轧,同仁暗斗,帮派火并……读周文的小说,常让我想起凤凰城下的沈从文、呼兰河畔的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