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免争论,钱穆临走之时只说乘春假去旅行,为了给大家留下这样的印象,学校里他的床铺、书籍都原封不动。像《庄子纂笺》、《湖上闲思录》等书稿,也准备到达香港后,再让同住的学生寄过去。钱穆南渡没有携妻带子,是否也因为行动机密不得而知。
路过上海,江南大学同事、也是无锡同乡许思远知道他要离去,说,你暂时去避一避也好,等到秋天时局稳定下来,我们再在这里相见。
到了广州,钱穆在街头遇到了老朋友张晓峰,张告诉他准备去香港办一所学校,已经约好了谢幼伟、崔书琴。这次偶遇,钱穆恐怕根本没有想到,竟是他抛妻弃子、永离故土的开端。
之后,钱穆先去岭南大学访陈寅恪,邀请他赴港任教,遭到拒绝。
又去乡间访熊十力,十力亦无意离开大陆。
又给在重庆的梁漱溟去信邀请赴港,梁没有回复。
再到中山大学见杨树达,但是杨决定离粤返湘。
钱穆描述当时劝人离去的情形说,“如此之类,难以缕举。”由此感慨:国家遭此大变,但距抗战流亡不久,家人生计,顾虑实多。“亦证当时一辈知识分子对共党新政权都抱与人为善之心。”
无奈之下,钱穆于当年秋随侨大迁回香港,同行者仅侨大同事赵冰夫妇。
青少年时期的革命冲动
在大变局的时代中,完全做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纯粹读书人,似乎是一种奢望。但是,钱穆走过了一条从革命冲动到冷眼变局的曲折心路。
钱穆7岁入私塾,10岁进果育学校接受新式教育。时值1905年。
从钱穆的自述中,我们可以看到,1905年至1911年这段时间内的思想转变,对钱穆的人生观和以后的治学思想有着非常深刻的影响。
果育学校的体操老师钱伯圭是一位革命党人。一天,他拉着钱穆的小手问道:“闻汝能读三国演义,然否?”“余答然。伯圭师谓:此等书可勿再读。此书一开首即云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治一乱,此乃中国历史走上了错路,故有此态。若如今欧洲英法诸国,合了便不再分,治了便不再乱。我们此后正该学他们。余此后读书,伯圭师此数言常在心中。东西文化孰得孰失,孰优孰劣,此一问题围困住近一百年来之全中国人,余之一生亦被困在此一问题内。而年方十龄,伯圭师即耳提面令,揭示此一问题,如巨雷轰顶,使余全心震撼。从此74年来,脑中所疑,心中所计,全属此一问题。余之用心,亦全在此一问题上。余之毕生从事学问,实皆伯圭师此一番话有以启之。”(《八十忆双亲》)
当时,在新式学校中的教师中受时代潮流的影响,类似钱伯圭这样的革命教师很多,钱穆无形中受他们的影响,在青少年时期,曾经一度也有过革命的冲动。 但最后,他并没有走上政治救国的道路,而是转入历史研究。在学术研究上,也走向了与新文化运动主张文化革命的时代潮流相反的道路。
1912年春,因“乡闾未靖,不忍又远离”,“亦无从筹学费”,钱穆遂在兄长的安排下,停止学业,到七八里外秦家水渠三兼小学任职。开始长达80年的教读生涯。
由革命转向“招魂”
1913年,钱穆以没有上大学读书为憾,看到北京大学招生广告,曾准备报考北京大学,但是不知何故没有结果。但为准备考试勤读章学诚的《文史通义》和夏曾佑的《中国历史教科书》,前者为必考书目,后者为北京大学教科书。这就是钱穆自学的开始。当时,他已经每月必看陈独秀主编的新文化运动的代表刊物《新青年》杂志,但是,面对汹涌而至的新思想、新思潮,他却决心重温旧书,坚持不为时代潮流裹挟而去。
究其原因,其弟子余英时在《一生为故国招魂》的纪念文章中说,1910年,梁启超在《国风报》上发表《中国前途之希望与国民责任》,提出“中国不亡论”。这在少年钱穆的心灵上激起巨大的震动。他深深为梁启超的历史论证所吸引,由此转入历史的研究,希望更深入地在中国史上寻找中国不会亡的根据。
深具怀疑精神的钱穆很快发现了史学界的问题所在:无论是梁启超还是刘师培还是胡适等,中国人研究中国历史都或明或暗地有一西方史的模式在背后作衬托。解决中国问题,或者全盘否定然后全盘西化;或者认定西方现代的基本价值观念如民主、民权、自由、平等、社会契约等,在中国早已有之,这才是中国的“魂”,不过湮没已久,必须重新发掘;或者干脆主张汉民族西来说。不过,梁启超、章炳麟、《国粹学报》派所提出的种种问题对钱穆实有支配性的影响。他深信中国文化和历史自有其独特的精神。特别是面对史学界的“革新派”,他大胆地提出要运用传统考证学的精密考据手段,去发现中国历史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