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世界的核心问题之一,是超越世界的衰落。超越世界是轴心文明的产物。在轴心文明之前,人类的原始神话、史诗和文献是人与神的世界混沌一片,未曾分化的。轴心文明诞生了人的自觉意识,同时也出现了一个超越世界。按照
然而,随着现代性的发生和展开,这一起源于轴心文明的超越世界开始衰落和解体了。马克斯•韦伯讲,现代性是一个祛除神魅的过程。这一神魅就是超越世界。艾森斯塔特进一步引申韦伯的话说:“现代性的局限在于宇宙为神意注定的合法性逐渐失效了,只有当已经设定的宇宙的合法性不再被视为理所当然、无可非议时,才会有现代性。”现代性是超越世界的坟墓,一个祛除神魅的世界就是世俗化社会,所谓的世俗化,不是说不再有宗教,或者任何超越世界,而是说在这个世俗的社会中,人们的价值、信念和制度规范的正当性不再来自超越世界,来自另一个世界,而是此时此地的人们自我立法,自我决定,人是自由的,有自由的意志和理性,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命运,运用理性设计理想的未来。
现代性是人的自主性的体现,但每个人都自主,都自主决定好的价值和好的生活方式,那么社会如何可能?价值的普遍性如何可能?欧洲启蒙时代早期有自然法,有理性主义,试图以理性的法则取代宗教自我立法。一个理性的世界虽然不具有超越性,但依然是客观的、普世性的,这是启蒙的基本法则。但是,启蒙的理性到19世纪以后却发展出各种各样现世的乌托邦,各种各样全权性的意识形态,理性、特别是工具理性反而成了新的压迫性机制。于是从启蒙内部发生的浪漫主义运动发展到尼采,走入反理性一途,到20世纪后半叶,随着后现代大潮席卷思想界,本来替代超越世界的那个客观的、普世化的理性被判定为是虚妄的宏大叙事,理性世界也崩溃了,剩下一个价值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的世界。这乃是超越世界解体之后所引发的系列连锁震荡。
世俗社会的另一个含义,乃是承认人的现世欲望的合理性,承认快乐主义与功利主义是人生的基本法则。轴心文明所遗留的思想遗产,乃是“两个世界”的基本预设,各种轴心文明虽然表述不一,但都将人分为“精神的自我”与“欲望的自我”,超越世界所代表的“精神的自我”是现实世界中“欲望的自我”的主宰。近代的世俗化将“欲望的自我”从超越世界中解放出来,赋予其价值上的合法化。人的欲望从潘多拉盒子中跳出,从此再也无法收回,到了今天,已经激荡为全球性的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史华慈非常敏锐地指出:世纪之末出现的物质主义与19世纪的物质主义进步观不同,后者还联系着伦理关怀,现在携着全球化所出现的,乃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末世救赎论,这种新的千禧年主义以科技经济进步为基础,非常乐观地相信人的各种欲望乃至精神的快乐,都可以通过技术的进步和物质的丰富得以满足,就像“百忧解”这种药片一样,人们不再需要宗教,不再需要人文和伦理关怀,就可以在现实的世俗之中获得物质的救赎。
史华慈这位对人类文明命运有深切关切的大思想家,临终前最忧虑的,就是超越世界崩溃之后,席卷全球的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对人类的未来所带来的巨大威胁。启蒙主义本来以为,世俗化的生活会逐渐消解超越世界所残留的问题。但是,随之全球化的深入,世俗化在整个世界急遽扩张,宗教、人文价值这些超越性的问题,不仅没有被克服,反而更加尖锐。轴心文明本来被认为是需要克服的“传统”,但是在社会“现代”之后,轴心文明对当代世界的影响,不是在削弱,反而更加深刻。亨廷顿在冷战结束之后,敏锐地注意到“文明的冲突”的问题,这个文明的冲突便是轴心文明的冲突,是各种超越世界之间的紧张。911事件以后,哈贝马斯将了一句最深刻的话:“911触动了世俗社会中最敏感的宗教神经”。当基督教文明将世俗化带给伊斯兰世界,在伊斯兰世界引起强烈的反弹和抵触,在其他地区也是这样,从而引发了全球性的宗教与世俗之间的紧张。
世俗化与超越世界的问题,过去我们总是以为是人家的问题,是伊斯兰世界与基督教世界的冲突,但今年春天发生的西藏事件,令我们发现,原来这也是中国内部的问题。关于西藏事件的各种舆论,包括国内或国外的,表面看起来很对抗,是统独之争,或者简单地化约为人权问题。但在我看来,西藏问题背后的核心是一个文化问题,即与伊斯兰世界相似的传统宗教与世俗化的冲突。解放以后,特别是改革开放这三十年来,中央政府在西藏投入了大量的资金,给了西藏非常多的经济援助,铁路也通了,商业也发达了,给藏民们带来了与汉人一样的世俗化生活,使得过去政教合一、以藏传佛教为精神信仰核心的西藏社会文化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一世俗性的变化所引起的反弹以及带来的一系列问题,我发现研究得非常不够,太多的舆论只是简单地停留在独/统或人权的立场,而没有从世俗化与超越世界失落这次层面去思考西藏的问题。
简单地说,西藏问题是一个现代性的内在困境。藏族要不要现代化?当然要。墨西哥的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帕斯说,现代化是一个不可逃避的宿命。问题在于,在现代化过程之中,如何处理超越世界的位置?作为生活在高原地区的藏族,对待宗教信仰的态度与汉人是不一样的,汉族的宗教感不强,我们受到儒家文化的影响,是以人文代宗教,虽然许多人相信佛教、道家以及外来的基督教、天主教,但中国人对宗教的态度正如
藏传佛教作为一种高级文明,这些年经过达赖喇嘛在全球的宣传,已经走出西藏,走出中国,成为世界性的宗教。今天的西藏虽然已经步入了世俗化,但对大部分藏人来说,宗教信仰依然是他们灵魂的支柱,这是他们的历史文化传统和地理环境所决定的。今天的汉人已经高度世俗化了,甚至比世界上其他民族都要世俗,相信物欲主义和消费主义,将占有多少物质、拥有多少名牌,看作人生快乐和人生成功的标志。但我们切不要以为其他民族也会同样这样理解人生,不要以为我们给西藏带来了经济的发展和物质的繁荣,这也就是他们的“好”。不同文化传统下对什么是“好”、什么是好的人生、好的生活的理解是不一样的,特别是高级宗教和高级文明,尤其是轴心文明,其中内涵的人生和宗教哲理,拥有对现代性负面因素的反思和批判的资源,尤其值得我们重视。丹尼尔•比尔也好,史华慈也好,他们对当今世界所出现的物质救赎主义都深怀忧虑,都从轴心时代的文明和宗教中寻求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