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陆健东的《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之后,那种让人满街争说的人物传记书籍似乎已经久违了。2004年伊始,章怡和女士的一册《《往事并不如烟》,终于再次点燃了读者们阅读的热情。事实上,那6篇现代中国知识名流的回忆文章,早已在网络上流传,赢得了极高的点击率和如潮的回应。
因为我是研究民主党派历史出身,章伯钧、罗隆基、史良、储安平、聂绀弩、张伯驹、康同璧母女这些名字,大多是我很熟悉的对象。20年前,当我还是一位留校不久的小助教的时候,曾经努力从故纸堆里、档案室中,以及对各种当事人的采访,去探索那代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5年的冷板凳工作,让我一直自认对那段知识分子的历史,自己是很有些底气的。不过,读了《往事》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的自负原来有点可笑:当年的我纵然再用功,悟性再高,所做的不过是隔靴搔痒,1957年,当章、罗、储那些右派们演出可歌可泣一幕时,我只是一个刚刚呱呱落地的雏婴。按照康有为的说法,人物与事件的关系有"所经之事"、"所见之事"和"所闻之事"三种,反右对于我不过是"所闻之事",而对于章怡和来说,却是亲身目睹的"所见之事"。作为章伯钧的女儿,她具有一般人所不可能有的零距离接触,而且有情感的投入。你可以说这本回忆有很高的史料价值,但在我看来,何止是史料,在作者细腻的笔触之下,那是一部至今依然活在心中的历史。作者不仅是历史的见证人,而且与那段历史密切融合,所谓"亲历历史"(livingHistory)她虽然年龄太小,没有参与历史,但是她的情感参与了历史,亲历了反右那一幕。这使得章怡和拥有了一种类似人类学意义的"内在视角",既沉浸在内,又有所超越。这是一种稀罕,是难得的独特。历史学家的水准再高,理性再强,也是一种"外在视角",是借后来人的优越审视过去,尽管"外在视角"有它冷静的一面,但缺乏一种温馨,未免对当事人少一点"同情性了解"。
所谓"同情性了解",有点像哈贝马斯所说的"情景理性"(situatedrationality),你只有处于一定的具体语境中,你才能体会什么叫理性,才能判断什么样的选择是合理的、可理解的。比如,章、罗被扣上右派帽子之后,罗隆基死不服气,而章伯钧及时低头认罪。按照如今的抽象观念,罗铁骨铮铮,章是软骨虫。但《往事》中所披露的史料表明,章伯钧是为了保住下面一大批民盟会员而被迫背上十字架的。在章罗两位所处的具体情景中,你可以说他们都是理性的:一介书生的罗隆基,他的桀敖不训表现的是韦伯所说的信念伦理,只对自己的良知负责。而作为政治家的章伯钧,他的权变妥协所体现的是另一种责任伦理,也就是对自己的行为所产生的后果负责。生活在阳光中的后来人,可以很廉价地在云端中展览高尚的正义,但惟有曾经"亲历历史"者,想说恨你才是不容易的事。
《往事》的笔触是细腻的,许多细微的场景、人物的对话细腻到了近乎历史小说一般。不少史家在惊叹之余,不禁怀疑这是否有作者事后的加工,是否可以作为一部信史。从史学家的专业角度来看,情节越具体,它的可信度越低,市面上有许多传记作品,学生们常常搞不清什么样的书是可靠的。我告诉他们,凡是有许多对话,还有大量细节描写的,皆不足信矣!的确,这可以作为我们分辩史书真伪的最简便的标准。
从这一形式的标准而言,我们确实可以质疑《往事》的作者:难道您有现场录音么?您的记忆竟然像录像那般精准么?凭什么为那么多的对话打上引号?如何得知史良在印度市场上留恋的是"一匹薄如蝉翼且用银丝绣满草叶花纹的白色衣料"?这样的质疑有其道理,而且有一种历史观在背后作为预设,这种历史观是德国的兰克学派或中国的乾嘉考据传统,相信历史是客观的,回忆、研究历史的人,应该也有可能把历史的真相和细节原原本本地还原出来。
不过,在这里,我很愿意为章怡和作一个辩护,告诉学生们:《往事》是一个难得的例外。的确,我们有理由以考证的眼光怀疑《往事》中种种对话、细节的客观真实,但假如我们换一种历史观,换一种对历史的理解方式,我们会发现,作者在这里所实现的真实,并非是"客观中的真实",而是"记忆中的真实"或"想象中的真实"。兰克学派对还原历史真相的坚信,其背后有一个上帝创造历史的信念,事实上,当历史过去了以后,它就死了,就已经完全碎片化了。当事人也好,后来人也好,要将真相还原出来,首先需要对历史有一种情感或知性的理解。也就是说,一个当事人,或一位研究者,当他回忆、考订、写作历史的时候,内心决非一片空白,必定有着某些先入为主的情感或观念在过滤着历史。即使我们说这段回忆是客观的、真实的,这一客观的真实难免经过了主观性的淘洗。历史的真实不比自然的真实,它们离不开人的理解,离不开主观的想象和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