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与世界:清末士人关于人类社会认知的转变——侧重梁启超的观念
传统的“天下”一词本具广狭二义,分别对应着今日意义的“世界”和“中国”。过去的流行说法是,近代中国有一个将“天下”缩变为“国家”的进程。如果侧重昔人思考的对象,恐怕更多是一个从“天下”转变为“世界”的进程。康有为创造性地把公羊“三世”说由历时性变为共时性,使“天下”平顺地向“世界”过渡。但中国却被西方主导的“世界”体系外在化,中国士人渴望加入“世界”,努力为中国在世界确立一个更好的位置。这是一个充满了彷徨的探索进程。
梁启超在1899年曾说:“吾民之称禹域也,谓之为天下,而不谓之为国。”然而梁氏也曾明言:“吾国人称禹域为天下,纯是世界思想。”其实过去的“天下”一词本具广狭二义,分别对应着今日意义的“世界”和“中国”,大致即钱穆所说的“心胸之知”和“耳目之知”。但梁氏前一种“中国即世界”的表述影响甚大,研究梁启超的李文森(JosephR.Levenson)即曾提出,近代中国思想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将“天下”缩变(contracting)为“国家”的进程。这个说法又影响了很多人。如唐小兵先生就说他关于梁启超历史思想的专书就是在讨论这一缩变的影响。
“天下”之意义在近代的二分,反映出时人对于地理空间和人类社会认知的转变。如果侧重昔人思考的重心,说近代中国有一个从“天下”转变为“中国”的进程或大致不错;倘若侧重思考的对象,恐怕更多是一个从“天下”转变为“世界”的进程。两者互为表里,既有紧张冲突的一面,又相辅相成,长期处于互动之中。
这一语义的二分也给当时的读书人带来无穷的困惑。以前“天下”是一个语境明则语义明的开放概念,即其在特定场合的指谓基本随上下文而定;如今却被分为“中国”和“世界”这两个指谓确定、边界分明的概念。虽然语义脱离语境或许更显清晰,但很多人对此尚不习惯,一些人无意之中可能因为语源的关系将两个语义相差甚远的词当成同义词混用。关键是很少有人在学理上将此语义转换的进程厘清,反倒是一些脱口而出的简明表述时常腾诸人口,迄今余波不息。
这类观念的缠结,以及由此而起的一些歧义和误会,多少源于晚清极具影响的梁启超。当时报纸、刊物等兴起不久,梁氏可以说最成功地运用和发挥了这些新传播媒介的力量,在形成近代新思想论域方面起了极大的作用。如孙宝碹1902年所说,梁启超“于我国文字之中,辟无穷新世界”;其“闳言伟论,腾播于黄海内外、亚东三国之间”。当时“凡居亚洲者,人人心目中莫不有一梁启超”。此语或稍夸张,若将范围限于中国读书人,却大体概括出梁氏当年影响的广泛。黄遵宪稍后对梁启超说:“此半年中,中国四五十家之报,无一非助公之舌战,拾公之牙慧者;乃至新译之名词,杜撰之语言,大吏之奏折,试官之题目,亦剿袭而用之。精神吾不知,形式既大变矣;实事吾不知,议论既大变矣。”
其实梁启超不仅改变了当时人的思维和表述方式,直到今天,中外很多关于“中国”和中国文化的认知,仍随时可见梁氏观念的痕迹,也可以回归到他本人及其他时人那些含混且有时自相冲突的表述中去认识。从“天下”到“世界”的重大范畴转变就是其中之一,过去对此所论较少,还可以作稍进一步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