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鸣：关于袁世凯告密的新史料

11月30日是星期天。我一早去公司加班开会，驱车经过淮海中路上海图书馆时，见到正在举办《珍档秘史——上海图书馆藏盛宣怀档案展》的大红横幅。中午公事结束，便专程进去一游。我从结尾部分反向逆时针行走，意欲避开熙熙攘攘的参观者。走到最后，在入口处的第一个展柜里，看到陈列着几页散开的手稿，泛黄的毛边纸裱糊在宣纸之上。细细读去，不由大吃一惊。

手稿用楷书书写，抬首被一团黑墨涂去，另有人用毛笔写上《虎坊摭闻》四字。“虎坊”者，北京宣南虎坊桥之谓也，“摭闻”则是传闻之意。展览主办者的释文写道：

虎坊摭闻

戊戌变法期间，盛宣怀在天津督办卢汉铁路北段工程，但始终留意朝内变法维新的动静。此件即他在北京的亲信向他汇报“杨崇伊纠众奏请太后亲政，以疏示李鸿章，李不肯签名”等戊戌政变发生前后京师种种消息。

光绪二十四年

而这项文件的史料意义却远远不是如此简单。

盛宣怀掌握的秘密

《虎坊摭闻》的第一段文字写道：

八月初五日闻上有朱谕（约在初一日）与军机四章京，云即去昏庸老谬诸臣，朕力实有未逮。汝等宜速设法，可以推行新政，而又不拂皇太后之意旨等语。于是林旭等劝上速遣康有为，遂有初二之谕。

史学界过去认为，光绪皇帝写给军机四章京的密谕，外界无人知晓。康有为当年八月初十日在上海，告知英国驻上海领事官班瑞德，尔后又在海外到处宣传，他携有光绪皇帝八月初一日（9月16日）

通过杨锐带给他的密诏：“今朕位几不保，汝可与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等开妥速密筹，设法相救。”直至宣统元年八月十二日，杨锐的儿子杨应昶将密诏原文呈交都察院，人们才发现，原来密诏不是写给康有为的，而是写给杨锐等四章京的。其原文称：

朕岂不知中国积弱不振，至于阽危，皆由此辈所误；但必欲朕一旦痛切降旨，将旧法尽变，而尽黜此辈昏庸之人，则朕之权力实有末足。果使如此，则朕位且不保，何况其他?今朕问汝：可有何良策，俾旧法可以全变，将老谬昏庸之大臣尽行罢黜，而登进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使中国转危为安，化弱为强，而又不致有拂圣意？尔其与林旭、刘光第、谭嗣同及诸同志妥速筹商，密缮封奏，由军机大臣代递，候朕熟思，再行办理。朕实不胜十分焦急翘盼之至，特谕。

这些情节，近年来学术界有大量的讨论。我也撰文作过分析。现在，《虎坊摭闻》表明，密诏内容，即光绪密谕四章京（无康有为）速筹办法，“既可以推行新政，而又不拂皇太后之意旨”，并没有要求他们“设法相救”，这些关键要点，在政变之时，盛宣怀已经掌握。提供情报者说，他获知这个消息的时间，是八月初五日，亦即戊戌政变前一日。《虎坊摭闻》提醒我们思考，在戊戌政变期间，究竟有多少核心机密，其实已在上层政治圈中流传？

袁世凯向礼王告了密

八月初五日，北京的政治气氛已经极为紧张，康有为奉光绪皇帝之命，离开北京前往上海督办官报局。也在这天，光绪皇帝第三次召见袁世凯。召见后，袁世凯离京回津。

《虎坊摭闻》中提到：

十一日荣中堂入都，以袁世凯护理直督。或言袁入觐时康有为诣之，使以兵胁颐和园，袁许之，于是有开缺以侍郎候补之命。袁谢恩后，使密告礼王而行。故再得护理直督之命。或曰其议发于谭嗣同。

这段史料的要害，是指出了袁世凯从谭嗣同处获悉康有为有“兵胁颐和园”的计划后，“使密告礼王”，即派人密告首席军机大臣礼亲王世铎，从而提供了袁世凯为什么政变之后能得到朝廷的信任，在荣禄进京后，获得护理直隶总督重任的新证据。过去史学界对袁世凯告密的看法，大多认为袁世凯是回天津后向荣禄告密的，然后又有许多推测，试图解释荣禄如何将信息传递回北京，甚至有荣禄半夜闯入颐和园报急讯的野史。但是，鉴于当年通讯条件限制，消息从天津重新传回北京，显然在时间上有难于解释之处，这使得袁世凯究竟是否告密和如何告密成为谜团。《虎坊摭闻》不仅证实了袁世凯是“兵胁颐和园”的告密者，同时揭开了告密的真实路径。礼亲王世铎虽位居高位，过去却被认为庸庸碌碌，不掌实权，因而长期被研究者忽略，其实当年抓捕林旭，即用礼王传他问话的名义而行，这次从盛档发现的新材料，无疑再一次开拓了晚清政治历史研究的新视角，具有重大的史料价值。

未解之谜

《虎坊摭闻》的篇幅仅有四页。涉及的时间，起于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初五日，迄于八月十二日，逐日记录。从内容看，均为宫廷内幕，用词简练，且消息甚为精准及时，为运用各种消息传闻编写的一个情报汇编，原来的标题被黑墨涂去，《虎坊摭闻》四字为另笔添加。

如前所述，李鸿章在《马关条约》签署之后，被闲置京师，后来又外放两广总督，离开核心决策层，手下门生故旧纷纷散去。盛宣怀此时改投张之洞，督办铁路事务，虽与李鸿章继续维持联系，也与翁同龢、王文韶等各路政治实力人物保持密切交往。其在北京安插的眼线，源源不断地向他提供政治情报，活动能量，极为惊人。目前我们尚不知晓《虎坊摭闻》的作者是谁，估计他寓居在虎坊桥一带。从其所揭示的机密程度而言，似乎对于宫廷内幕的了解甚为详细。盛宣怀通过此人，将戊戌政变的核心机密，掌握得如此清晰，令人难以料想。看到《虎坊摭闻》的时候，我不由在想，一个盛宣怀尚且如此，那么慈禧太后本人呢？荣禄呢？李鸿章呢？张之洞呢？晚清政治的秘密远比后人了解得更为复杂而精妙。

在展厅里，我给研究戊戌变法的著名学者茅海建教授打了电话。他立即放下手中的工作，从闵行向上海图书馆赶来。对于学者来说，《虎坊摭闻》是一个重要的发现，有助于我们搞清历史的细节，将研究推向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