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海外学者张灏先生发表论文《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检讨了传统中国为什么开不出民主宪政的思路,认为原因之一,在于缺少一种“幽暗意识”。称之为“幽暗意识”,是指“对人性与人世中的种种黑暗势力的正视和省悟”;尽管人有其尊严的一面,但是也有其根深蒂固的堕落的一面。将这个维度引进我们对政治权力的认识,便会着眼于建立种种制度上的防范,尤其是防止权力的滥用和腐化。
生于忧患,思“幽暗”
崔卫平:早在1900年代初期,就读到你关于“幽暗意识”的大作片断,非常感兴趣,但一直苦于找不到更多的阅读材料。您的这本《张灏自选集》对于大陆读者,是一个满足。能否谈谈你这个想法的形成?
张灏:酝酿了很久,差不多有十多年到二十年的酝酿。当然,也和我本人的经历,和我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有密切的关系,是对于我们这样一个天翻地覆时代的回应。我出生在抗战前一年的1936年,这个日子很重要。在抗战过程中,我从一个婴儿变成一个有记忆的少年,因此对这些灾难有一些深刻记忆和体验。我生在厦门,第二年就随父母逃难到重庆,住在沙坪坝。那是一个嘉陵江边的小村庄。我最早的记忆是和跑警报分不开的。那时候天气一好,大人就发愁了,日本人的飞机就要来了,我们就得往山洞里跑。记得有一天回家,发现村里的房屋都被炸毁了,印象最深的是在破瓦颓垣的荒凉中,就剩下一个大棕绷床,床中央不知从何飞来的一块大石头,那异怪的景象,在我四五岁记忆的开端?留下一个恐怖的阴影,至今在梦魇中仍然有时浮现。
崔卫平:20世纪的大多数中国人,包括我们这一代,都是在一种不同程度的动乱、破碎、分崩离析的环境中长大的。从很小的时候,就伴随着某种对于世界的紧张、焦虑的感受。
张灏:1949年我随父母到了台湾,1959年我到美国读书,之后曾经有过一长段时期思想左转。我在书里写过,对大陆的发展一直很关心。尤其是,当我读到来自大陆的一些有关祖国建设的报道?例如把祁连山上的水灌溉祁连山下,把沙漠变成绿洲的计划,使我非常兴奋而神往。大约说来?左转的年代?我的心态很像30年前文学里面所表现的,满脑袋尽是“大我”、“民族”这些观念。“文革”的经验对我产生很大的震荡。使我开始反思。我开始意识到我从前对民主的理解太抽象?忽略了民主里面一些防范权利腐化的成分。但在“文革”所产生的劫难和悲剧中,我却深切地体认到了。总之,在我生长的过程中,对20世纪的“人祸”,我直接、间接有些体验。这些体验是与我的幽暗意识是分不开的。
崔卫平:您用“幽暗意识”表达这个维度的存在。那么,它与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有什么不一样?
张灏:“忧患意识”是感觉到周围世界出了严重问题,危机四伏,因此产生一种忧惧与警觉感。因此,忧患意识认为人的忧患,人世的阴暗主要来自外界,而人的内心却是我们得救的资源。发挥人的内在“心力”,可以克服外在的困难,消弭忧患。幽暗意识不一样。它提醒我们要结合人性、人心内部的缺陷来看待外部世界的问题,就着人性作一个彻底的反思。很多看起来是外部的灾难,正是由人本身、人性中的缺陷、堕落所造成,人可以提高自己的人格,但归根结蒂,那是有限的。与之相反,人的堕落却可以是无限的。对于人性中幽暗的这一面,必须要有十分的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