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文言与白话之争居然又起,令人好像有点时空错乱的感觉;其实,文白问题一直没有得到妥善的解决,以至于后遗症每况愈下。自五四以来,主教育大计者的脑袋的确一直没有转过来,转不过来的一个大弯是搞不清楚语与文的功能不同,语是“说的话”(spokenlanguage),文是“书写的文”(writtenlanguage),也就是富兰克林所说的“写要写得有学问,说要说得通俗”(Writewiththelearned,pronouncewiththevulgar), 不论哪一种的语文都不能例外。所谓文言,乃中国数千年通行之文,而所谓白话,并不是胡适之的发明,而是古人通用的话。不过,古代白话多方言,在《世说新 语》里最难懂的,反而是书中所引录的白话。文言文倒是稳定得很,能读懂晚清康有为的《孔子改制考》,就能读懂《史记》、《汉书》。
五 四新文化运动要打倒旧文化,连传统文化浴缸里的文言婴儿也丢掉了。文言是开启数千年文献载籍的钥匙,没有这把钥匙,从先秦到晚清的书籍,无异会变成尘封的 无字天书。陈寅恪曾有句曰:“绝艳植根千日久,繁枝转眼一时空。”长久累积下来的根基,可能一下子就被掏空了。为了民族文化之延续,文言实不可废;至今文 言文虽未尽废,但早已为白话文所取代。白话文固然为现代所需,但白话文不等于白话,目不识丁的人也会说流利的白话,但不是人人能写清通的白话文。今日大概 已无人会否认文言文的根基有助于白话文的写作,余光中是过来人,才会忧虑文言文教学愈来愈不受重视。有人说,现代学子要学的东西太多,古老的文言不可能占 去他们太多的时间;然而不趁年幼记性好的黄金学习时期,多读些文言美文打好基础,而去朗诵小狗叫、小猫跳,才是浪费宝贵的光阴与精力。更何况学习任何一种 文字,愈早愈好,若没抓住中小学的学习时机,必有“时乎!时乎!不再来”的遗憾。
另 一个转不过来的大弯,是盲目追求普及教育,而忽略了专精。学道者多如牛毛,得道者凤毛麟角。当年章太炎就担心过,未来人人读书,却无人真识字。的确,按照 乾嘉学者所谓读书必先识字的标准,试问今日之域中,不论海峡的哪一端,真正识字者几希?今日博士多,硕士多,大学生更多,聪敏的人不少,用功的人也不少, 但注定再也培养不出像陈寅恪、钱锺书那样的文史人才。原因无他,我们的教育工厂是量产而不讲质量。最近五年五百亿推动大学迈向顶尖,岂不正好说明离顶尖日 远,所以要额外巨款来救济;然而是否来得及迎头赶上,尚是未知之天。即使攀登到顶尖,然中国文史之学,虽如绝艳之花,因已无根,盛景不再,唯有徒叹奈何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