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习惯说:“追求自由”或“奔向自由”,很少听说“逃避自由”。其实,1980年去世的美国哲学家兼心理学家弗洛姆(ErichFromm),早在1941年就出版了一本以《逃避自由》(EscapefromFreedom)为书名的书。该书至1965年就已发行了二十四版之多,我就在那一年才读到这本书,甚受启发,单行道的思维,忽然变成双向大道。
我们不是老记得“不自由,毋宁死”这句动人的话,怎么会逃避自由呢?人类终于走出了中世纪,但中世纪虽然落后,却比较有安全感;当走进现代之后,财富多了,独裁者倒了,民主社会出现了,虽往往不愁衣食,却变得很不自由,不是心甘情愿地献出自由,就是无可奈何地成为没有主见的机器人。现代的焦虑与恐惧也是前所未有的,核武器可以导致全球毁灭;自动化系统取代人的智能与体力,工业愈发达失业率愈高,物质生产的速度远不及人口爆炸之快。照弗洛姆的说法,来势汹汹的社会力量以及生存危机,使人逃避自由,因为人之头脑与智能活在20世纪,而人之心灵与情绪,仍然活在石器时代,所以极大部分的人尚不能真正独立自主,无论在理性思考还是客观论断上,都有所不足;换言之,科技超前,人心落后。
照弗洛姆的说法,个人在现代社会的不安全感、孤独感,迫使许多个人逃避自由。一方面因自感自我的渺小与无助而必须依靠威权,以致放弃个性与自由;另一方面因放弃个人自由而成为没有个性的机器人,以致丧失自由思想、自由感觉、自由行动。现代社会每个人的“机器人化”,大大增加了一般人的无助与不安全,亦因而更容易把自己交给能给予安全与解惑的任何威权。机器人之沮丧,曾是二战前法西斯的温床。
弗氏扎根于心理学的研究成果有其科学性,不难有普遍的适用性,有一位叫ArimaTatsuo的日本学者,于1969年出版了一本以《自由之失败》(TheFailureofFreedom)为书名的英文著作,来写战前的日本知识分子。他说大正日本的知识分子,上承明治文化遗产,受制于传统,故虽有心追求自由与独立,却不能够将他们的思想贯彻到政治行动,以至于民主宪政无从落实。这位日本学者的书中完全没有提到弗洛姆;其实大正日本“自由的失败”岂不就是因为包括知识分子在内的大多数日本人,感到“可怕的孤独无助”而逃避了自由,最终依靠军事强人,走向集权、扩张、侵略以及毁灭之路。
即使在民主社会,自由也并非相随而来。民主离不开选举,即以台湾而言,不知有多少选举人,凭自己自由意志与理性客观,投下神圣一票,恐怕太多的人将自由意志奉献给金钱、颜色、党派、派系、桩脚。陈寅恪《庚午(1930年)阅报戏笔》有云:“弦箭文章苦未休,权门奔走喘吴牛;自由共道文人笔,最是文人不自由!”文人向权力倾斜,丧失了自由意志,但丧失自由意志者,岂仅文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