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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荣祖:钱穆论清学史述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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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引言

钱穆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是他研究清学史的代表作。这部书于1937年七七抗战爆发之前出版,乃据北大授课讲义而成。钱氏自谓,任公(梁启超)曾在清华讲授近三百年学术史,并印有讲义,钱氏赴北大开同一课程,并于北平东安市场购得梁之讲义,“因与任公意见相异”,故另撰一书,于是梁钱各有一书名相同的著作。

钱穆及其先进梁启超均属名家,所著在学术史上亦有其应有之贡献与地位,然学术不断进步,两氏有关清代学术史的撰述,无论在写作方法与实质内容都暴露了严重的缺点与不足,此乃无可否认的事实。我们之所以以今日之学术眼光评论前人,既非否定前人的业绩,也非对前人要求太过,实在检讨已有的成果,知其缺点与不足之所在,冀有所突破与进展。若仍以旧日的标准,一味赞赏前人之书,认为仍具颇高的学术价值,岂非自认近一世纪来,有关清学史的研究竟然停滞不前,毫无进展?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我们应该站在前人的肩膀,高瞻远瞩,大步迈进。

本文述评钱穆论清学史,固然要指出与任公相异之处,然也要明示相同意见。无论异同,钱书都有依傍梁书的痕迹。钱书晚出十年,在篇幅上固然胜出,然思辨论证未必超胜许多,甚至在概念上有些倒退现象,故读钱书的同时,不时参阅梁书,或亦有助于理解钱氏清学史的看法。

钱氏讲授以及撰写《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除了自称与任公“立异”之外,亦有阐释清代学术史内容与流变之意。其判断和解释必有其思想根源,值得玩味。其写作方法与所用史料为何?与近代思想史之写作,究有何种距离?其主要论点为何?是否有效?影响何在?以及钱穆作为近代思想史家的地位,均属本文写作时思考的范畴。

二、清学史渊源

清朝享国约三百年,钱穆与梁启超所谓三百年学术史,就是清学史,实甚显然。梁以清学始于对晚明弊政与王学流弊之“反动”,明末西学之输入,藏书、刻书、读书风气之渐盛,以及佛教反禅精神之发展,遂下开重视实践的清学,所言虽仍不免简略,却眉举目张,并照顾到思潮与时代的关系,多少反映了清季西学以及新概念对他的影响。钱穆虽晚于任公一世代,思想则似乎早任公一代,故绝不提十六世纪以来西学之冲击与反动,亦不提思想之物质基础,径谓清代学术导源于宋,而宋学又导源于唐之韩愈,其意清学既揭汉敌宋,若不知宋学,便“无以平汉宋之是非”。欲知宋学,必须追踪到唐宋。若然,则近三百年学术史应作近九百年学术史矣。其实,明末清初对宋学之反动,并非完全反对宋学;所反者乃宋学之流弊,而流弊见之于三百年前,实在没有必要追溯到九百年之前。

钱穆论清学渊源时,也特别强调晚明东林学派的重要性,若谓东林不仅“矫挽王学的末流”,而且“抨弹政治之现状”。不过,问题是东林是否可称清学的先驱?钱氏虽亟言,清初大儒或导源于东林,或为东林之嗣响,然亦自认清代之实学固非东林之所谓实学,康雍以往,更“渺不相涉”。然则,钱氏径谓“清初学风尽出东林”,无乃太过?事实上,钱氏首章所讨论的黄梨洲、王船山、顾炎武三巨子,才是清学的先驱人物。诸人背景虽异,皆欲纠空谈心性之弊,以实学济之,并有以用世,也就是梁启超已经做出的定论。钱氏在论述这些先驱时,也颇袭用梁氏原语,或转引梁氏引文,小传照抄梁书之处尤多,最明显的莫若船山传略有曰:“其遗书,得七十七种,二百五十卷,此外未刻及佚者犹多”,仅易任公所记“佚者不少”为“佚者犹多”。然而梁氏误记卷数,钱穆照抄而未查书,故而沿误。按船山遗书初刊于1842年,上海太平洋书局1930年重刊,计七十种,二百八十八卷。吾国传统文士,转录前人之书,习以为常,未必能以现代西方规范论之,然钱氏仅言与梁氏之异,而不及其同,不得不表出之也。

黄王顾三人在现代被视为清初学术思想之巨子,学者景从无碍,多少归功于梁钱两氏《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之肯定,而两人对三氏的评价也大同小异,主要观点可说相当一致。梁首揭梨洲虽出自阳明,实已提出致良知的新解,谓致即行,以救王学空疏之弊,并将之比作“近世实验哲学的学风”,也许未必有当,然其断定“梨洲不是王学的革命家,也不是王学的承继人,他是王学的修正者”,则颇言简意赅而不可移。钱穆所谓,梨洲“重实践,重功夫,重行,既不蹈悬空探索本体,堕入渺茫之弊,而一面又不致陷入猖狂一路”,并未超出梁任公所提致良知的新解。

钱穆论梨洲政治思想一节,多取《明夷待访录》,所论与任公也少异,引文亦略同,认为黄氏已具民主之创辟思想。所异者,主要是《待访录》之所以作,任公不同意章太炎所谓“将俟虏之下问”,也就是说,期待清廷的青睐,而正恰恰相反,实欲“为代清而兴者说法”。钱穆则据全祖望之言,谓成书之时(1663),“潮息烟沉,已无可望,更无可待,故而《待访录》成于梨洲五十四岁,实为梨洲政治兴味最后之成绩”,此后则转入理学方面。然而,事实上梨洲并未放弃他最后之政治兴味,似乎仍有所待。据1985年宁波天一阁新发现的《留书》抄本,知乃《待访录》之底本,成于前十年,有序曰:“吾之言非一人之私言也,后之人茍有因无言而行之者,又何异乎吾之自行其言乎?”足见梨洲仍有待于后人,以实行其主张。然其所待者,绝非狭隘的某一类人;其胸怀固非近人之比。

钱穆于任公赞赏梨洲《待访录》所言近似西方民主学说,虽无异词,却有一语暗批任公曰:“今读其书者,惊其立说之创辟,而忘其处境之艰虞,则亦未为善读古人书矣”。任公并非不知梨洲处境之艰虞,若谓“凡豪杰之士,往往反抗时代潮流,终身挫折而不悔”。盖正有此挫折之处境,始有其创辟之见;不顾处境之艰虞而持此创辟之见,正梨洲之所以异于常人也。钱与梁对梨洲的看法,实大同而小异。

王夫之号船山,其书至十九世纪中叶始出,才引起重视。梁启超虽自称未通读王书,然所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予王学极重要的位置,并首以西洋哲学概念描述王学,谓“为宋明哲学辟一新路”。钱穆论船山,承袭梁书的痕迹显然,观点也基本略同。梁推崇船山以治哲学的方法治学,“比前人健实多了”。钱亦以哲学之本体论述王学之能显真明体,并推而演之曰:船山“理趣甚深,持论甚卓,不徒近三百年所未有,即列之宋明诸儒,其博大闳阔,幽微精警,盖无多让”。

梁揭出王夫之“反对纯主观的玄谈”,而钱亦言船山切中流俗,砭“后世言心者,蹈虚落空之病”以及“虚知浮解之无当本体”,盖其“发明性道之幽玄,本于人事生理之实也”,故而既不空谈心性,也不因重功利而忽心性。此论也未脱任公所说,船山提倡实行而不废原理。钱穆固标出船山喜言变动与宇宙演化之妙,谓王氏人文进化之说,“闳辟深博”。唯船山之演化观,不仅演进化,也演退化,道出文化有兴亡起伏之迹,实为一“石破天惊”之论,惜钱氏未及见之。钱穆甚赏王学,未尝不因认为王学“绳律之严,仍是宋明儒家矩矱”,尤与张载《正蒙》的学风为近,展露钱氏一贯崇宋之主见,亦因而相较之下,颜元汩于习行,戴震耽于情恕,以钱之见,皆不如船山之正。然以钱氏之严夷夏之辨,于论吕晚村一节,多有发挥,竟未就船山贵华贱夷的强烈民族本位政治与历史观,大加论述,仅以“《黄书》于种性夷夏之防尤谨严”,一语带过,未免失之交臂。

钱穆论顾炎武,虽然在传略与引文上颇采梁书,但论点颇异。钱穆一则曰,“亭林之治古音,乃承明陈第季立之遗绪”,以驳梁氏称亭林为汉学开山之说,再则曰,经学即理学,“亦非亭林首创”,因钱牧斋已先言之,意在驳斥近人“既推亭林为汉学开山,以其力斥阳明良知之说,遂谓清初汉学之兴,全出明末王学反动,夫岂尽然”?钱氏于此显然在挑战梁启超所谓“论清学开山之祖,舍亭林没有第二个人”;然而细察之,钱穆对亭林的结论,实亦清初不作第二人想,不仅认同任公总括顾学“博学有文,行己有耻”之精到,而且认为并世学者“皆不足相肩并”,“要其意气魄力自足以领袖一代之风尚”又谓“以后清儒率好为纂辑比次,虽方面不能如亭林之广,结撰不能如亭林之精,用意更不能如亭林之深且大,然要为闻其风而起者,则不可诬也”。然则,钱穆虽不云亭林为汉学开山,实已肯定其开山之功,与任公所言,大同之余,小异耳。

总之,清初学者莫不针对明末空疏之弊而发,故提倡实学。清学之渊源于此亦显而易见。钱穆虽言清学源自宋,然并不能无视清学乃宋学流弊之反响。太炎所谓,宋学至清已“竭而无华”,亦属事实。钱穆对于清初三巨子的评价,实与梁启超所见略同。

三、清中叶之考据学

钱穆以传统学案体写学术史,但见学人先后出场,却难见学术与学派之演变。乾嘉考据代表清学的全盛时期,但钱书实未能尽道其来龙去脉,而于顾炎武作为清代汉学开山之说,亦颇持异议。虽仍以乾嘉考据,上承亭林,然承袭之迹不明。白寿彝曾批评钱穆将顾视为复古主义者、道学先生、抄书匠,歪曲了亭林考据学的优良传统,虽言之尖刻,不谓无见,钱穆尤其不应误解亭林所谓著书不如抄书之真意。顾氏之意,仅仅是说,盗窃或改窜他人的著作,还不如忠实的抄书,而此一误解,确也可能曲解亭林以考据为目的而非手段。所谓上承亭林,是否即延续复古与抄书的传统?显然不是。

梁启超之《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长篇结算“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实系对乾嘉考据学的详细总结。由此总结可知,所谓乾嘉考据学,确不免饾饤烦琐;为考据而考据之讥,亦非无据。今人探究考据极盛之故,常谓专制政权禁锢思想所致,然也不能忽略,乾嘉正当清之盛世,始有人力物力进行大规模的考证工作。其结果对古籍的复原与整理,对文化的承继,自有其不可磨灭的贡献。余英时提出的“内在理路”说,谓乃自明末清初以来,重视“道问学”的自然结果,能以内缘说补外缘说之不足。惟道问学与尊德性乃一体之两面,殊不可一分为二。

钱穆论乾嘉巨子,以专章述戴震(东原)与章学诚(实斋),于两氏学术思想之交涉,语焉未详,后由其门人续成之。戴震与章学诚虽为乾嘉之要角,未得谓包揽乾嘉时代学术思想错综复杂之全貌。钱书论及乾嘉时代,也未暇多言时代与学风的关系,亦看不见亭林考据学发展至乾嘉的过程,以及两者间之异同。

休宁戴震(东原),可说是乾嘉时代最享盛名的学者,不仅在考据上别开生面,从字义、名物、度数以通经意,所谓训诂明而后义理明,而且在义理上更颇有发明,尤令后世学者敬佩。胡适之就把戴东原的哲学等同英国讲求实用的乐利主义(utilitarianism),视为清初以来反玄学运动的成果。梁启超也说,东原所言,“绝似实证哲学派之口吻,而戴震之精神见焉,清学派之精神见焉”。梁胡两人皆将汉宋之争,视为实学与玄学之争,而尊汉鄙宋之意溢于言表。然此恰非钱穆所能接受,并见诸其论述之中,如谓东原学自江永,徽歙又是朱子故里,风尚笃实,原亦尊朱;所谓戴学原出朱学,章实斋已先言之,惟钱穆认为东原论学之变,由于受到惠栋的影响,始尊汉诋宋,亦因而使钱诋戴,若谓“东原在四库馆,盗窃赵东潜校《水经注》,伪谓自永乐大典辑出,以邀荣宠,其心术可知”,则又效实斋之叱戴矣。胡适之穷毕生之力治《水经注》,不亦为戴氏辩诬乎?

学者间相互激荡,事属平常,然东原是否闻苏州惠氏之风而变,并无确据,一如胡适疑心《孟子字义疏证》和《原善》受到颜李学派的影响,没有确据。但东原的学术思想,却可分前后两期,而后期才代表他成熟的学术与思想。即使他最后受到惠栋的影响而变,他的学术之精深,已远远超过惠栋。戴学既不能归功于惠栋,亦不能将戴之抑宋攻朱,怪罪于惠栋,更不能说,戴助惠夺宋儒讲义理的传统,何况学术思想之变,不可能突然发生,而是其来有自。余英时研究戴震早期作品《经考》与《经考附录》,发现“东原后期思想的发展大致都可在此早其作品中得其根源”。然则,戴氏思想有变有常,仍具思想发展的一贯性。东原晚年从辨性欲到辨理气到辨理欲,亦有其一定的发展过程,似非任何外人所能主导。

钱穆虽认可东原考证之精卓,然并不认同其义理。太炎尝言,戴之名著“《孟子字义疏证》一书出,学者自是薄程朱”,而钱穆尊崇朱子,始终如一,晚年撰百万言《朱子新学案》,开宗明义即谓:“在中国历史上,前古有孔子,近古有朱子,此两人皆在中国学术思想史及中国文化史上,发出莫大声光,留下莫大影响。瞻观全史,恐无第三人可与伦比。”钱穆既仰视朱熹如此,自不能容忍批宋攻朱之论,故斥东原所论“激越”、“深刻”、“诋毁逾分”,于东原颇致憾焉,亦因而下视东原曰:“余观船山议论,颇多与东原相同,然船山极尊宋儒..其识超于东原矣”,因亦颇为借重章实斋批戴之言,若谓“东原以朱学传统反攻朱子,故实斋讥之,谓其饮水忘源也”,更说学问之事不尽于训诂考释,以夺戴学之长,并断言东原慧有余而识不足。钱穆恨与朱夫子为难之人,颇似方东树。

钱氏矛头既指向东原,于章实斋自多表同情;然章氏在乾嘉时代实遭冷遇,其书亦未出,钱穆专章论实斋,以与东原相抗衡,已张大其事,所谓“东原实斋乃乾嘉最高两大师”,亦如任公谓章学诚为乾嘉全盛期与蜕分期间一重要人物,不免夸张。实斋之成为重要人物,乃后世之发现与认可;实斋之学,也多后人主观的诠释。实斋针砭汉学家之言,既非乾嘉汉学家所知,则又何从影响其时代?

一时代学术之重要,端视其影响的深浅,以及反响的轻重。就此而言,戴震无疑是清中叶最重要的宗师。梁启超以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父子为最能光大戴门之业的后学,显然着眼于正统汉学之朴学,其一脉相承,增事踵华之迹,厘然可寻。钱穆则以焦里堂(循)、阮芸台(元)、凌次仲(廷堪),继戴之后。三人固极重东原,亦皆受东原的影响,然未尽受戴氏藩篱。即依钱穆之见,焦循虽学宗东原,不免“溺于时代考据潮流”,但因其“富具思想文艺之才”,故思辨深湛,“可与东原实斋鼎足”,甚至“较东原为圆密”,亦因而能不随汉学家考据之风起伏,进而能综戴章两家之长,自树一帜。所可议者,里堂既未得读实斋之书,又何从综其长乎?不过,焦循的思想,确有可述,尤其时变旁通之义与异端执一之说,非同凡响。钱穆虽言里堂旁通异端之说颇详,惜未能就两者之意义多所发挥,如时变旁通,是否已发清季变通思想之先声?异端执一,是否已具多元思想的色彩?皆大可推论,实无须局限于汉宋调和一端也。

阮元之学,固亦植根于东原,主古训明而后义理明。钱穆因见阮之长于归纳,有别于焦之长于演绎,故谓阮重实事求是,近乎朱子;焦主自思求通,近乎陆王。由焦阮性情之异,以明学途之异辙,再因阮氏出处较显,助成汉宋兼采之风。钱氏此见,可称明通。至于凌廷堪,钱穆认为亦承东原之风,虽以礼易戴之理,然论经实与戴同尊荀卿,曰“东原言性善,专就食色之性言之,与次仲言礼,专就声色味之好恶言之,同一失也”,而凌分树礼与理的旗帜,更严汉宋门户,则扬戴之风而益甚矣!唯凌亦颇道汉学流弊,不以“好骂宋儒而高自标置”为然,也不以“许慎掩周孔”为然。类此皆颇合钱穆之意,钱梁标举东原后学之异,可以略见汉宋门户,以及两人道术之异趣。

钱穆述论焦循、阮元、凌廷堪之余,附录方东树(植之),涉及清中叶学术史上一大公案,事关桐城派挟怨攻伐汉学。梁启超说,“方东树著《汉学商兑》,遍诋阎、胡、惠、戴所学,不余遗力”。惟梁氏虽说“其书为宋学辩护处,故多迂旧”,然仍谓“其针砭汉学家处,却多切中其病,为清代一极有价值之书”。钱穆则谓,方东树之书“颇足为汉学针砭”,尤乐见其“尊护朱子”,虽云方氏“肆口无忌”,其书之水平也不及实斋之《通义》与陈澧之《学思录》,但风格差近,皆不满当时极盛之汉学,并可绝其病痛者。但是梁钱两氏,均未对此一公案作全面的探讨,亦未追究其学术史上的意义。钱氏仅在附录之中,稍稍涉及,隐约不彰。

按照章太炎的说法,戴震治学深遽,令诸儒震悚,愿为弟子,天下人遂敬重经儒而轻文士,导致文士与经儒间的交恶。桐城派文士效法曾巩与归有光,讲究依傍程朱的桐城义法,但是桐城诸子并未得程朱要领,“徒援引肤末,大言自壮”,故尤遭轻蔑。姚鼐想做戴震的学生,未被接纳,感到羞辱,乃不断抨击朴学残碎,后来方东树写《汉学商兑》,虽不完全是诬谰之言,然方氏本人,亦属文士,强以宋儒自居,而行不附言,所言汉学弊端,仅仅是微识,反增纠纷。近人朱维铮于此一公案,有进一步的论述,略谓姚鼐死后,江藩撰《汉学师承记》以区别汉宋门户,又撰《宋学渊源记》,独不记桐城诸家,因而结冤。方东树即姚门弟子,反应最为强烈,凡与汉学有关之人,都在攻击之列,尤集矢于戴震与扬州学派,以维护朱子与发明道统自任,学术价值虽然不高,但颇得桐城、阳湖两派之声援。更有进者,方东树身后,正值咸同大乱,曾国藩辈以当世方苞自居,以明道救世自任,《汉学商兑》亦随世变而风行一时;然而变局之下,汉宋实两败而俱伤,双双凋零。朱氏所论,颇能补梁钱两公之阙。盖思想史之研究,不仅须追究汉宋间理性对话,且须顾及学者间之隐情私衷,亦须注意时代因素及其影响。钱穆著作体例,引一段,评说一句,不脱旧史藩篱,殊难畅述思想与学术发展之复杂过程。

四、晚清学术史

晚清学术,肇自乾嘉朴学式微之后,讲求复古。乾嘉考据学风,崇尚朴实,主张训诂明而后义理明,原是针对宋明理学末流的游谈无根,然而此一学风,亦导致清代经学之流于烦琐,僵化而枯燥,至道咸之际,衰象已著。梁任公曾以考证学研究范围之拘迂,汉学本身因迟滞而腐败,汉学家尊古与善疑之矛盾,以及咸同战乱之刺激,思以经世济时等因素,解释盛极一时乾嘉清学的衰微。钱穆论清学之衰,一本其尊宋的立场,较着眼于东原以来,朴学家力訾宋儒之非是,故述衰世之继起者,多以调和汉宋为言,显然以为汉宋调和乃救学与兴学的良方。不过,倡言汉宋调和,即使能够落实,是否足以应付道咸以降的世变,殊为可疑,而此一关键问题,梁钱两公皆未作深论。

正当道咸学者提倡汉宋调和之际,汉学因经今文的复兴而趋分裂。今文之复起,自与乾嘉笺注之学流于义理枯竭有关;然今文之阐抉奥旨,往往牵缀比附,并不能等同宋明先儒之求义理,自非钱穆所能允可,故目为好诞之风,较其弊视惠栋尤有过之,若谓“其始则为公羊,又转而为今文,而常州之学乃足以掩胁晚清,百年来之风气而震荡摇撼之,学术治道同趋凘灭,无救厄运”。钱穆此语,总结经今文学在晚清的影响,认为关系到学术治道的凘灭,甚至将清代之覆亡,归罪于经今文。此等大事,理应详述密证其过程,明其因果,岂能一笔带过?

梁启超将经今文学派开拓之功,归诸龚自珍,钱穆也认为常州今文学,虽然起于庄存舆,立于刘逢禄、宋凤翔,然变于龚自珍与魏源,而龚才是此一学派“精神的眉目”,原因是龚自珍始将今文学派之轻古经,推展到注重时政。龚氏确是清儒在百年文字狱阴影之余,首开发舒政论风气之一人,在学术上固然为乾嘉经学的反响,在思想上由政论而发清末变法的先声,而其脍炙人口的诗篇,也风靡几代士人。凡此皆龚氏在思想史上的重要性,值得深探细究。然钱穆或因其鄙视今文之故,对龚氏的评价偏低,一谓其承袭章实斋之说,再惜其屡试不售而消极,以致于“往往有彷徨歧途莫审适从之慨”,又说“定盦之学,博杂多方,而皆有所承,亦非能开风气”,虽可说明即使定盦也不能有所作为,卒不免自我否定其学术思想之重要性矣。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的真正英雄人物终于登场,此人乃曾国藩(1811-1872)。此一政治人物,在思想史上固然有其重要性,如钱氏所说,国藩学业文章源自桐城姚氏,持论显然与乾嘉汉学家异,代表晚清反考据之学风,更何况曾氏以中兴元勋,提倡经世致用,以挽救士风为己任。曾氏礼论,谋汉宋会通,扶植礼教,而礼以时为大,遂达经世济时的目的,不谓无见。然而钱氏不仅以专章述曾,而且将其学术地位与清代巨子并列,赞褒有加,认为其见解“有其甚卓绝者”,如“以杜马补许郑之偏,以礼为之纲领,绾经世考核义理于一钮,尤为体大思精,足为学者开一瑰境”,又说“与嘉道汉学家继东原后,专以考订古礼冗碎为能事者,回不侔焉”,尤推誉其特重宋学,不仅知经世而且知经术,以致于“涤生之所成就,不仅勘平大难,足以震烁一时,即论学之平正通达,宽闳博实,有清二百余年故亦少见其匹矣”,故而“涤生之殁,知经世者尚有人,知经术者则渺矣,此实同治中兴所为不可久持一大原因也”。于此足见曾国藩在钱穆心目中形象之高大,实不作晚清第二人想,亦可略见钱穆与曾国藩在思想与意识上之相契。现代学人之中,固不仅仅陈寅恪之思想在湘乡南皮之间也。

曾国藩之外,另一获钱穆青眼的晚清学者,是粤人陈澧,号东塾。东塾完全是象牙塔内学者,几无俗世名声。钱氏以东塾身值大乱衰世,能切中时弊,深知发明训诂而不讲义理的汉学家之失,故欲挽风气,砭流俗,主汉宋兼采,有意提倡新学风。所谓新学风,以钱氏之见,只是不分汉宋以求微言大义,且不期而与章实斋挽风气之说相同,并响应方东树对汉学流弊的批评。然则,所谓新学风,实无新义,更何况钱穆又说,东塾之学仍不出古训,其意实欲汉学家勿专务训诂,勿忘义理。若然,则东塾乃汉学之振兴者,亦不得谓之新学风。另可注意者,钱穆于东塾的学术实未予多许,若谓:

于两汉学术精要所在,尚未能发挥呈露,又排比众说,不欲讲家法而但求通义,其意虽是,而于两汉四百年诸儒,流变派别,因亦无所发明。其取去抉择,在作者虽自有微意,而自今言之,则其书亦不得谓研治汉儒思想者一完备之参考书也。

又说“其言学问偏主读书,议论似不如颜习斋;言读书唯重经籍,识解似不如章实斋”。既如此,则又何须专章论述陈澧?原来钱穆拳拳致其向往之意于东塾者,因东塾力斥士情既懒且躁,不肯读一部书,而好以胜古人,颇中钱氏当世之感慨:“今日安得东塾其人者,以上挽之于朱子郑君,相率趋于博学知服之风,而求以作人才转世运哉?”朱子郑君云云,立见钱氏本人学术思想之归宿,与夫论学好恶之所本。

康有为虽是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一书中之“殿军”,也就是结束清学史的大学者,但是钱穆对康之评价甚低,与梁启超对乃师的赞赏回异。钱氏认为,康之公羊改制说,实自川人廖平剽窃而来,甚至说,“康门学说,尚是廖季平范围”,岂不是说,若称康门,还不如径称廖门?至于礼运大同之说,康虽“自辟天地”,然而“亦自有其来历,并非绝无依傍剿袭也”,而所论也不出谭嗣同的仁学。然则,依钱穆之见,康有为并无自得之学可言,钱氏清学史的完结篇遂有极为消极的结论:

长素之于考据如廖,于思想如谭,更所谓横扫无前者,然亦不能自持之于后。凡其自为矛盾冲突抵销以迄于灭尽,则三百年来学术,至是以告一结束,扫地赤立,而继此以往,有待于后起之自为,此所以康廖谭三家之书,适成其为晚清学术之末影。

“扫地赤立”,未免言之过当;盖后起者,颇多自认受到康有为的影响。康之思想非无创意,所谓矛盾冲突也非不可解释。康有为固然受到廖平的启发和影响,但两者的规模与目的绝异,殊不可同日而语。萧公权先生之研究,已有定论(1988)。于康之评价,非萧钱两氏可各持一端之词,而属是否公平判断之事。将康氏震动一时,影响深远的《新学伪经考》与《孔子改制考》,说成完全剽窃廖平几无影响的〈知圣篇〉与〈辟刘篇〉,并不公平。既谓窃自廖平,所窃之货,无论好坏,自应由造货原主负责,却又集矢于非造货之人,径谓“长素抹杀一切,强辩曲解,徒乱后生耳目”。果如钱穆所言,其说来自廖平,则抹煞曲解之罪,岂非应归之廖平才是?

康氏论学,确常不顾证据,强词夺理,梁启超亦不讳言。钱穆就纯学术之观点,批评康鲁莽灭裂,亦不为过;然而不能不体会康氏著作之微旨,原不在纯粹的学术考证。康明欲学以致用,甚至以学术作为达到政治改革的手段,亦因此能在思想界引发飓风和火山。钱穆认定“康氏思想之两极端”,以为戊戌变法是走急进的极端,而民国以后,反对共和则走保守的极端,似乎前后自相矛盾冲突,实则未能全面掌握康氏三世说而致误。康有为演三世说为政治改革理论,一个基本点就是制度演变必须循序渐进而不可躐等。戊戌时期,保守势力仍强,必须极力求变,而民国以后,未行君主立宪就遽行民主共和,有违渐进之意,造成纷乱,故极力反对。若知康氏理论之整体性,便知并无重要的矛盾或自相冲突之处。

萧氏研究康有之最大贡献,要能厘清康之现实面与理想面;现实面冀由改革而臻中国于现代化富强之域,而理想面则求世界大同于未来,乃分属二个不同的境界,当前与未来的关切原本不同,并非矛盾。就康之大同理想而言,内容之丰富,诚如萧氏所说,康有为的“乌托邦构想极具想象力与挑战性,足列世界上伟大乌托邦思想家之林”。凡细读康氏《大同书》者,当有同感,而钱穆竟视之为“无端发此奇想”,“以空想为游戏”,“侈张不实之论”。中外乌托邦思想多矣,精深或浅薄仍有其客观标准,非仅凭个人好恶同情与否而能断言者。钱氏恶今文,视改制为荒诞,无从体会康有为思想之重要与意义,失之多矣!

西力东渐,乃康有为及其同时代有识之士无可回避的挑战,故探讨晚清学术思想必不能不细考西方因素,而西方因素正是钱穆论晚清学术史之最大盲点。他仍持有根深蒂固的本位主义思想,谴责用夷变夏,而不去处理西方冲击与中国反应的新时代课题,以致于在钱氏笔下,清代学术思想传到康有为,变得矛盾冲突,一无是处,无所适从,而有“扫地赤立”的错误结论。

五、结语

钱穆论清学史的代表作《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不仅在形式上是传统的学案式的纲目体,而且内容也不脱传统的义理,尤重宋儒朱熹。这部书基本上是由二十世纪的人,写十九世纪之书。钱氏写清学史,似设身其境,与先贤唱和或辩难,而不似异代学者,作旁观超越之论析。世人多知,钱宾四颇具民族主义意识,并见诸其史学,然其民族主义也未脱传统的华夷之辨与汉文化意识,以及崇宋尊朱的基本心态。

钱氏自身之学术思想背景如此,其论清学史亦只能选取若干学者,述其传略,摘取其著作要点,以其个人的信仰加以评论而已。取样不广,难见学术思想之全貌,一时代精神文明的整体,只能说是学者之学术思想列传。其所论清初学者,议论与梁启超略同;论清中叶乾嘉考据学,则与梁较异,钱恶朴学鄙宋攻朱,颇致讥弹,而梁则甚喜朴学的实证风尚;论晚清则钱梁所见绝异,道咸以后思想之变局,莫重于经今文的勃兴,学者由论证而图政改,康有为以学人推动变法而至高峰,故梁视康乃晚清今文运动之中心,斯学之集成者,而自称今文学派最猛烈的宣传者,亦自认学术活动虽具政治色彩,然寄望于新时代之启蒙,甚为殷切,意颇乐观。钱则视今文改制说,荒诞不经,较惠栋犹有过之而无不及,视康有为如学术之罪人,以其为清学之总结,亦足见政学俱亡之不可挽救,其情悲观。两氏背景与思想俱异,遂有颇不相同的学术结论。

从现代的思想史研究而论,钱穆与梁启超在方法上均无多突破。现代思想史贵知在特殊历史时间中,思想与思想间的相互影响与演进,以发现其时代思潮的特征,而时代思潮面向须广,非仅由名家巨著所能形成,于不见经传的短简小册之中,也可窥测时代思潮的趋向。时代思潮错综复杂,非必一致,同中或有异,而由一时代转变到另一时代,也非干净利落,往往新光映幕而旧影犹在。清学史自早期经中期到晚期的纵横发展与演变之迹,以及在整个思想史上的意义,犹待在先贤开拓的基础上,作进一步的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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