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晚清学术史
晚清学术,肇自乾嘉朴学式微之后,讲求复古。乾嘉考据学风,崇尚朴实,主张训诂明而后义理明,原是针对宋明理学末流的游谈无根,然而此一学风,亦导致清代经学之流于烦琐,僵化而枯燥,至道咸之际,衰象已著。梁任公曾以考证学研究范围之拘迂,汉学本身因迟滞而腐败,汉学家尊古与善疑之矛盾,以及咸同战乱之刺激,思以经世济时等因素,解释盛极一时乾嘉清学的衰微。钱穆论清学之衰,一本其尊宋的立场,较着眼于东原以来,朴学家力訾宋儒之非是,故述衰世之继起者,多以调和汉宋为言,显然以为汉宋调和乃救学与兴学的良方。不过,倡言汉宋调和,即使能够落实,是否足以应付道咸以降的世变,殊为可疑,而此一关键问题,梁钱两公皆未作深论。
正当道咸学者提倡汉宋调和之际,汉学因经今文的复兴而趋分裂。今文之复起,自与乾嘉笺注之学流于义理枯竭有关;然今文之阐抉奥旨,往往牵缀比附,并不能等同宋明先儒之求义理,自非钱穆所能允可,故目为好诞之风,较其弊视惠栋尤有过之,若谓“其始则为公羊,又转而为今文,而常州之学乃足以掩胁晚清,百年来之风气而震荡摇撼之,学术治道同趋凘灭,无救厄运”。钱穆此语,总结经今文学在晚清的影响,认为关系到学术治道的凘灭,甚至将清代之覆亡,归罪于经今文。此等大事,理应详述密证其过程,明其因果,岂能一笔带过?
梁启超将经今文学派开拓之功,归诸龚自珍,钱穆也认为常州今文学,虽然起于庄存舆,立于刘逢禄、宋凤翔,然变于龚自珍与魏源,而龚才是此一学派“精神的眉目”,原因是龚自珍始将今文学派之轻古经,推展到注重时政。龚氏确是清儒在百年文字狱阴影之余,首开发舒政论风气之一人,在学术上固然为乾嘉经学的反响,在思想上由政论而发清末变法的先声,而其脍炙人口的诗篇,也风靡几代士人。凡此皆龚氏在思想史上的重要性,值得深探细究。然钱穆或因其鄙视今文之故,对龚氏的评价偏低,一谓其承袭章实斋之说,再惜其屡试不售而消极,以致于“往往有彷徨歧途莫审适从之慨”,又说“定盦之学,博杂多方,而皆有所承,亦非能开风气”,虽可说明即使定盦也不能有所作为,卒不免自我否定其学术思想之重要性矣。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的真正英雄人物终于登场,此人乃曾国藩(1811-1872)。此一政治人物,在思想史上固然有其重要性,如钱氏所说,国藩学业文章源自桐城姚氏,持论显然与乾嘉汉学家异,代表晚清反考据之学风,更何况曾氏以中兴元勋,提倡经世致用,以挽救士风为己任。曾氏礼论,谋汉宋会通,扶植礼教,而礼以时为大,遂达经世济时的目的,不谓无见。然而钱氏不仅以专章述曾,而且将其学术地位与清代巨子并列,赞褒有加,认为其见解“有其甚卓绝者”,如“以杜马补许郑之偏,以礼为之纲领,绾经世考核义理于一钮,尤为体大思精,足为学者开一瑰境”,又说“与嘉道汉学家继东原后,专以考订古礼冗碎为能事者,回不侔焉”,尤推誉其特重宋学,不仅知经世而且知经术,以致于“涤生之所成就,不仅勘平大难,足以震烁一时,即论学之平正通达,宽闳博实,有清二百余年故亦少见其匹矣”,故而“涤生之殁,知经世者尚有人,知经术者则渺矣,此实同治中兴所为不可久持一大原因也”。于此足见曾国藩在钱穆心目中形象之高大,实不作晚清第二人想,亦可略见钱穆与曾国藩在思想与意识上之相契。现代学人之中,固不仅仅陈寅恪之思想在湘乡南皮之间也。
曾国藩之外,另一获钱穆青眼的晚清学者,是粤人陈澧,号东塾。东塾完全是象牙塔内学者,几无俗世名声。钱氏以东塾身值大乱衰世,能切中时弊,深知发明训诂而不讲义理的汉学家之失,故欲挽风气,砭流俗,主汉宋兼采,有意提倡新学风。所谓新学风,以钱氏之见,只是不分汉宋以求微言大义,且不期而与章实斋挽风气之说相同,并响应方东树对汉学流弊的批评。然则,所谓新学风,实无新义,更何况钱穆又说,东塾之学仍不出古训,其意实欲汉学家勿专务训诂,勿忘义理。若然,则东塾乃汉学之振兴者,亦不得谓之新学风。另可注意者,钱穆于东塾的学术实未予多许,若谓:
于两汉学术精要所在,尚未能发挥呈露,又排比众说,不欲讲家法而但求通义,其意虽是,而于两汉四百年诸儒,流变派别,因亦无所发明。其取去抉择,在作者虽自有微意,而自今言之,则其书亦不得谓研治汉儒思想者一完备之参考书也。
又说“其言学问偏主读书,议论似不如颜习斋;言读书唯重经籍,识解似不如章实斋”。既如此,则又何须专章论述陈澧?原来钱穆拳拳致其向往之意于东塾者,因东塾力斥士情既懒且躁,不肯读一部书,而好以胜古人,颇中钱氏当世之感慨:“今日安得东塾其人者,以上挽之于朱子郑君,相率趋于博学知服之风,而求以作人才转世运哉?”朱子郑君云云,立见钱氏本人学术思想之归宿,与夫论学好恶之所本。
康有为虽是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一书中之“殿军”,也就是结束清学史的大学者,但是钱穆对康之评价甚低,与梁启超对乃师的赞赏回异。钱氏认为,康之公羊改制说,实自川人廖平剽窃而来,甚至说,“康门学说,尚是廖季平范围”,岂不是说,若称康门,还不如径称廖门?至于礼运大同之说,康虽“自辟天地”,然而“亦自有其来历,并非绝无依傍剿袭也”,而所论也不出谭嗣同的仁学。然则,依钱穆之见,康有为并无自得之学可言,钱氏清学史的完结篇遂有极为消极的结论:
长素之于考据如廖,于思想如谭,更所谓横扫无前者,然亦不能自持之于后。凡其自为矛盾冲突抵销以迄于灭尽,则三百年来学术,至是以告一结束,扫地赤立,而继此以往,有待于后起之自为,此所以康廖谭三家之书,适成其为晚清学术之末影。
“扫地赤立”,未免言之过当;盖后起者,颇多自认受到康有为的影响。康之思想非无创意,所谓矛盾冲突也非不可解释。康有为固然受到廖平的启发和影响,但两者的规模与目的绝异,殊不可同日而语。萧公权先生之研究,已有定论(1988)。于康之评价,非萧钱两氏可各持一端之词,而属是否公平判断之事。将康氏震动一时,影响深远的《新学伪经考》与《孔子改制考》,说成完全剽窃廖平几无影响的〈知圣篇〉与〈辟刘篇〉,并不公平。既谓窃自廖平,所窃之货,无论好坏,自应由造货原主负责,却又集矢于非造货之人,径谓“长素抹杀一切,强辩曲解,徒乱后生耳目”。果如钱穆所言,其说来自廖平,则抹煞曲解之罪,岂非应归之廖平才是?
康氏论学,确常不顾证据,强词夺理,梁启超亦不讳言。钱穆就纯学术之观点,批评康鲁莽灭裂,亦不为过;然而不能不体会康氏著作之微旨,原不在纯粹的学术考证。康明欲学以致用,甚至以学术作为达到政治改革的手段,亦因此能在思想界引发飓风和火山。钱穆认定“康氏思想之两极端”,以为戊戌变法是走急进的极端,而民国以后,反对共和则走保守的极端,似乎前后自相矛盾冲突,实则未能全面掌握康氏三世说而致误。康有为演三世说为政治改革理论,一个基本点就是制度演变必须循序渐进而不可躐等。戊戌时期,保守势力仍强,必须极力求变,而民国以后,未行君主立宪就遽行民主共和,有违渐进之意,造成纷乱,故极力反对。若知康氏理论之整体性,便知并无重要的矛盾或自相冲突之处。
萧氏研究康有之最大贡献,要能厘清康之现实面与理想面;现实面冀由改革而臻中国于现代化富强之域,而理想面则求世界大同于未来,乃分属二个不同的境界,当前与未来的关切原本不同,并非矛盾。就康之大同理想而言,内容之丰富,诚如萧氏所说,康有为的“乌托邦构想极具想象力与挑战性,足列世界上伟大乌托邦思想家之林”。凡细读康氏《大同书》者,当有同感,而钱穆竟视之为“无端发此奇想”,“以空想为游戏”,“侈张不实之论”。中外乌托邦思想多矣,精深或浅薄仍有其客观标准,非仅凭个人好恶同情与否而能断言者。钱氏恶今文,视改制为荒诞,无从体会康有为思想之重要与意义,失之多矣!
西力东渐,乃康有为及其同时代有识之士无可回避的挑战,故探讨晚清学术思想必不能不细考西方因素,而西方因素正是钱穆论晚清学术史之最大盲点。他仍持有根深蒂固的本位主义思想,谴责用夷变夏,而不去处理西方冲击与中国反应的新时代课题,以致于在钱氏笔下,清代学术思想传到康有为,变得矛盾冲突,一无是处,无所适从,而有“扫地赤立”的错误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