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知道山西寿阳祁氏的人恐怕已不是很多,然而在清代中后期,也即嘉道咸同光五朝,它却是享有盛名的一大望族,与常熟翁家齐名,时称“南翁北祁”。翁氏者,翁心存、翁同龢等是也;祁氏者,祁韵士、祁寯藻、祁世长等是也。与翁家相比,祁氏虽无“状元门第”之荣,却亦有“两朝帝师”之誉,且三世之中,代有翰林。或以史地之学名动天下,开一代学术新风;或以诗文书法领袖群伦,影响嘉道以降诗旨书趣。屡长著名书院者有之,累柄朝廷文衡者亦有之,育才督学,家风有声。以今日眼光来看,称寿阳祁氏为清代中国的“文化名门”,实不为过。
祁家真正为世所知,首当归功于史地名家祁韵士(1751-1815,字鹤皋)。祁韵士身历乾嘉两朝,1778年中进士,不久授翰林院编修,任《四库全书》分校官和国史馆纂修。他一生学术,先重考古,后转为经世,在清中期学术由乾嘉汉学转向“经世实学”的过程中,具有某种象征意义。这在他个人,也有早期学术对象选择上的偶然性。他任职国史馆时,恰受命编《蒙古回部王公表传》,历时8年而成,由此形成了对于边疆史地研究的浓烈兴趣。后该书又多次增补。他还根据纂修该书时积累的资料,编成一部新疆和西藏地区的重要编年史著《皇朝藩部要略》。1805年,祁韵士因亏铜案被罢职判罪、遣戍西域。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因此恰好获得了实地考察西北边疆,印证所学、纠谬补偏的绝好良机。流放伊犁期间,他受伊犁将军松筠之命编纂新疆地志,遂抱定“倘不足以信今而证古,是无益之书,可以不作”的宗旨,把考证书史和实地见闻结合起来,编定了《西陲总统事略》、《西陲要略》和《西域释地》等书,集中汇聚了他西北史地学研究的主要成就,对后世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1820年前后,由于张格尔叛乱的发生及其活动的加剧,西北边务日益引起人们的重视,西北边疆史地学的研究终于蔚然成风。而首开这股学风的正是祁韵士和徐松,用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的话来说,即“兹学首倡之人如祁鹤皋、徐星伯辈”,其学“虽由考古引其端,而末流乃不专于考古,盖缘古典中可凭藉之资料较少------(故)所记载又往往得自亲历也”。徐松,字星伯,其最为重要的史地名作为《伊犁总统事略》(后道光帝赐名《新疆识略》),在当时同样产生了很大影响,然该书正是在祁韵士《西陲总统事略》的基础上进一步扩充、深化而成。换言之,《西陲总统事略》乃是《新疆识略》一书的初稿。由此也可见,祁氏在这一新兴的学术潮流中具有着真正名副其实的先驱地位。
依笔者之见,讲求“经世”之学,开清代中后期西北边疆史地研究的新风尚,实乃寿阳祁氏文化的精髓之一。它预示着乃至直接标志着嘉道之际乾嘉汉学向“经世实学”的近代转向。对于祁家来说,这无疑是祁韵士创造和遗留下来的一笔宝贵的文化遗产。但除了祁韵士本人的开拓性贡献之外,其子祁寯藻在继承这笔遗产、弘扬嘉道咸同时期以边疆史地研究“经世致用”的学风方面,也发挥了不容忽视的重要作用。这一点,与他当时崇高的政治地位和士林领袖的特殊身份有着密切的关系。以往,学界对此似尚缺乏应有的注意。
祁寯藻(1793-1866),字春圃、淳甫,为祁韵士的第五子。他1814年中进士。1821年入值南书房。后累官至户部尚书、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1849年任上书房总师傅。咸丰登基后,拜为体仁阁大学士,赏太子太保衔,充进讲官。1861年同治皇帝即位后,又被任命为幼皇的四个师傅之一。可谓道咸同三朝官至极品的老资格重臣。卒后谥“文端”。祁寯藻做人有则、为官有道,行政务实,很受时人称赞。《松轩随笔》记载说:“寿阳相国性如玉洁,心比春和,学博而不矜才,丰而不露,见人有善必称道之。其休休有容之度,盖有古大臣之风焉”。鸦片战争时期,祁寯藻支持林则徐禁烟主战,并偕黄爵滋视察福建海防和禁烟事,与权臣穆章阿意见多左。后又与肃顺不和,反对肃顺“铸大钱”。因志不遂而多次请辞。加之又为诗坛盟主、书法中坚,一时颇得士林清望。
就学术而言,祁寯藻虽不废考据,却更为注重秉承乃父“经世”之宗旨。他政务繁多,在西北史地学方面无暇深研专攻,但仍与俞正燮、张穆、何秋涛等著名边疆史地学者密相交游,并广刊边疆史地著作,有力地推动着这股学术新风向前发展。其父祁韵士的名著《藩部要略》、《西域释地》和《西陲要略》等,就是他特请张穆等逐一校订之后加以刊行,使之得以较多流传于世的。张穆在校勘祁韵士著作之前,对西北史地已有钻研,然并无杰出成绩。他后来成为道咸时期最为出色的边疆史地学名家之一,与祁寯藻的识拔、鼓励实分不开。其杰作《蒙古游牧记》,堪称清代研究蒙古地理最详博的著作。但该书最初的创作念头,就是产生于校勘《藩部要略》一书的过程之中。他发现《藩部要略》详于“编年”,而短于“地志”,遂立志补其不足。《蒙古游牧记》完成后,祁寯藻又慧眼识精品,特出资刊行,为这一杰作的传播作出了重要贡献。在序言中,他大赞此书,称其“结构祥而有体,征引赡而不秽,考订精而不浮、确而有据”,尤其欣赏其能将经世与考据、今务与古义两相结合的治学精神。他写道:“海内博学异才之士,尝不乏矣。然其著述卓然不朽者,阙有二端:陈古义之书,则贵乎实事求是;论今事之书,则贵乎经世致用。二者不可得兼。而张子石州《蒙古游牧记》独能兼之”。从这里,今人不难窥见祁寯藻当时的学术旨趣和嘉道学风转移时期的那种真实的过渡形态。
鸦片战争后,世界史地特别西方和俄罗斯的历史和地理研究,得到学者们的进一步重视,这与西方列强和俄罗斯的侵略直接相关,也未尝不是此前西北史地研究的自然延续。对于这两方面的学术发展,祁寯藻均给予了支持。其对何秋涛中俄边疆地理研究的长期勉励和赞助,堪称显例。1858年,何氏完成名著《北徼汇编》(后咸丰赐名为《朔方备乘》),祁寯藻即为之撰写序言,大加揄扬,赞其记述信而有征,搜采博而不杂,辨别是非“确而不可移易”,堪称实事求是、“能究端末以周知古今”的史地学佳构。他甚至还认为该书“虽所记仅北徼一隅,而考核之精,持较魏(源)徐(继畬)二书,不啻后来居上”。此言或不免有拔高之嫌,然其身居枢要、提倡奖掖边疆史地之学的那种积极情态,却已跃然纸上。
如果说,注重“经世”和倡扬西北边疆史地之学,为寿阳祁家的文化精髓,而这一传统在祁家内部从祁寯藻以后逐渐中断而不免有令人遗憾之处,那么,挚爱诗词、热心创作,取得不凡成绩,产生一定影响并长期延绵不绝者,则可谓寿阳祁家另一文化特色所在。
祁氏一族中,诗歌最富盛名者为祁寯藻。其父祁韵士在世时并不以诗名。但如果从今人的后见之明来看,祁韵士的诗,特别是他西戍途中的“万里行吟”和描写、叹咏西域风物的“西陲竹枝词”,却皆具有独特的文学价值和广义的文化史意义。其诗感情真挚、状物清新自然,且移步换景,与一般乾嘉学人书斋里生产出来的那种干枯奥涩的诗风,确有不同之处。读其“万里行吟”诗,觉佳句纷呈,美不胜收。如“麦浪平翻陇,杨花浅覆泥。天高云作幕,岸阔水迎堤”(《出西安城西行》);又如“山外有山皆拥雪,水中无水尚名河”(《抵凉州刘苇亭观察见招》);“春迟塞草不成绿,风紧河沙无定流”(《甘肃道中》);“广漠无边芳草白,流沙极目暮云平”(《无题》)等,均可见其状物写景之杰出诗才。
近代以来,特别是现代西域旅游业兴盛以来,祁韵士对“哈密”、“延边”等地和西瓜、甜瓜、“鄂博”等西域风物的吟咏,更早已成为被广为开发的“文化资源”。有的不仅读来兴味盎然,还能增加今人对于当时乃至今日有些少数民族文化风俗的了解。如其《西陲竹枝词》中,有一首题为《鄂博》的诗写道:“告虔祝庇雪和风,垒石施金庙祀同。过者必祭,或插箭,或掷财物而去。塞远天空望不极,行人膜拜过残丛”。“鄂博”者,蒙古语译音,今作“敖包”也,本为“石头堆”之意,最初只是道路和境界的标志,后来意义发生变化,被认作神物,凡路过者都需下马施舍。这一持久延续的蒙族风俗,早在嘉庆之初即有如此妙诗记载,岂不趣哉!
作为清代道咸两朝“以高位主持诗教”之“巨公”,祁寯藻诗歌创作的数量、成就和影响,都要远远超过乃父。他自幼好诗,一生作诗近三千首。与当时诗坛名流程恩泽(字春海)、何绍基、张际亮、翁心存等广相唱和,著有《谷﹢曼谷+九亭集》等诗集,被认为是清中期以后“宋诗运动”的重要开启人。
晚清同光体主将陈衍曾论曰:“有清二百余载,以高位主持诗教者,在康熙为王士祯,在乾隆曰沈德潜,在道光则为祁寯藻也”(《近代诗钞》序)。又言:“道咸以来,何子贞(绍基)、祁春圃、魏默生、曾涤生(国藩)------莫子偲诸老,始喜言宋诗”(《石遗室诗话》卷一)。著名诗论家钱仲联《梦苕庵诗话》亦云:“有清一代,巨公能诗者,首推王文简、阮文达、祁文端、张文襄诸公”。“道光一代,祁、翁两文端秉国政,俱以实学为天下倡。《谷﹢曼谷+九亭集》清真瘦硬,力追苏、黄,陈石遗《近代诗钞》取以冠首。外曾祖翁文端公(心存),亦擅吟事,-------大抵得力唐人处多。以较祁文端,祁则开同光风气之先,翁则结乾嘉流派之局”。在此之后,各种新式的文学思潮史,虽对宋诗运动和同光体褒贬不一,然对祁寯藻于清代诗坛影响的这种定位,所言却大体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