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我们再回到“支那”一词在中国的使用上来。
虽然,至少在唐宋时,这一印度译称中国的回译名词已经在中国出现,但此后它似乎主要局限于佛教典籍中,并不曾广泛流行开来。直到晚清之初,中国人基本上还是在提及印度或日本对中国的称呼时,才偶尔使用到它。据我所见,晚清较早出现“支那”一词的中文资料,当属传教士所办的中文刊物《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其道光丁酉年(1837年)正月卷所载《榜葛喇省略》一文,提到天竺国僧人等从前称中国为“支那”一事时,说:“支那即是中国。”(马礼逊的《五车韵府》里虽曾出现“支那”一词,但指的是“挪用”,并非国名之意。)1884年,姚文栋的《琉球说略》一文中,也用过“支那”一词。1887年,傅云龙所著《游历日本余记》云:“日本俗称中国曰支那,盖西音柴宜之转。”
1894年,黄庆澄的《东游日记)一书复谈到日人称中国为支那的问题。其言曰:“(华人)李某习法兰西语……庆澄因问倭人称中国曰支那,其妇人小子呼华人曰那先生,此何故欤?李某曰:‘某闻之法兰西师,曰中国秦时始通印度,印度人概称中国曰“秦”;迨由印度传至法兰西,则译秦为“支歆”;由法兰西传至日本,则转支歆为“支那”’。案此说未审确否,然各国语言传述互相通转,确有其理,记之存参。”
1898年9月,翰林院编修徐琪上《请广磁务以开利源折》,其中谈到西方人称中国为“支那”与瓷器(又称磁器)的关系。他说:“土之所出以磁为真质,陶土为磁盈天下,万国未有先于中国者。故印度以西,称中国曰支那,支那者,磁器之谓也。”的确,在英语中,磁器为china,与中国(China)一词的区别仅在于后者的头一个字母“C”要大写而已。
戊戌时期以前,也曾有过西洋传教士在用中文作的文章里,直接以“支那”来称呼中国的。如1890年3至6月,艾约瑟就在《万国公报》上连载过题为《支那游记》的文章。但作为一种较为普遍的现象,特别是从中国人自己以“支那”一词来称呼本国看,应当说还是戊戌时期的梁启超等人开其端。而梁氏等人的使用,显然是受到了日语的直接影响。1896年在《时务报》中,梁启超已经爱用“支那”一词,他还曾使用过一个“支那少年”的笔名。唐才常、夏曾佑等其他维新人士,也常用此词来自称中国。
20世纪初年是“支那”一词在中国的盛行期。尤其是在资产阶级改良派和革命派的报刊书籍中,此词风行一时。各种书刊的大小标题上,它都经常出现。1905年,黄兴等人创办的一个极为著名的刊物,即名为《二十世纪之支那》。书籍之名中出现此词的也很多,如《支那文明史》、《支那全书》、《支那四千年开化史》等。其中最后一本,编译者署名为“支那少年”,由“上海支那翻译社”出版。1904年,连一向不愿轻易沿用日本名词的严复,也未能免俗地使用了“支那”一词。他批评《巴黎茶花女遗事》的名句即云:“可怜一卷《茶花女》,断尽支那荡子肠。”
戊戌至辛亥时期,中国趋新人士爱用“支那”一词来称呼自己的国家,大体不出以下四个方面因素的综合作用:一则与当时中国政府没有明确规定自己的国号有直接关系;二则起因于“中国”二字似有盲目自大之嫌,为追求文明应世者所不喜;三则因流行的“大清国”之名既不足以涵括清朝以前的中国,更为不满和失望于清王朝之人特别是革命党人所摈弃;四则直接因袭日本之称,以为“支那乃西方国家称呼中国之“China”的译音词,用之不仅心安理得,且不无开化时髦之意。
1902年夏,好学深思的开明士大夫孙宝瑄的一段议论,颇能反映时人乐于以“支那”称述国名的典型心理。这段议论,是他在阅读梁启超《中国魂》一书时,因不满其仍然不废“中国”一词而留在日记中的。他写道:“以饮冰主人之开敏英发,日以新学新理灌其脑中者,而舌端笔下,犹时时不离中国二字。试问中国之称,其自尊大之辞耶?抑以是为国之名词耶?国而名中,何所取义?若据地形而曰中,则不过亚洲东南之片土,非中也;若对外人而曰中,则是以蛮夷视东西文明国,抑何不自量耶?故余之学识闻见,虽远不逮任公,然而舌端笔下,久无中国二字,每以我国代之,或称我支那。今日本称我国曰清国,清字实朝名,而非国名也。又呼曰支那,此名却甚古,然亦外国之呼我,非我以此为国名也……既别成为国,不可无国名,旧名既无,不可不创新名,创名惧人不知,则莫若即因外国所呼我之名,以自名曰支那。”
据实藤惠秀《中国人留学日本史》一书引述,日本早稻田大学保留有1907年度留学该校的部分中国毕业生题名录,其中有37人明确注明了祖国国号:署“清国”者12人,署“中国”或“中华”者7人,署“支那”者则有18人。对于国号称谓的这种混乱情形,当时的国内也是一样,不过使用比率可能不同罢了。事实上,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清朝灭亡。
在戊戌时期的维新派中,开始正视国名的意义、对国外称呼中国的情形有较多了解,并对使用“支那”一词持有一定保留意见者,为黄遵宪。他在《日本国志》中使用“华夏”来称中国,并明确注释道:
“考地球各国,若英吉利,若法兰西,皆有全国总名。独中国无之。西北各藩称曰汉,东南诸岛称曰唐。日本亦曰唐,或曰南京。南京谓‘明’,此沿袭一代之称,不足以概历代也。印度人称曰震旦,或曰支那。日本亦称曰支那。英吉利人称曰差那,法兰西人称曰差能。此又他国重译之音,并非我国本有之名也。近世对外人称,每曰中华,东西人颇讥弹之,谓环球万国各自居中,且华我夷人,不无自尊卑人之意。余则谓:天下万国,声名文物莫中国先,欧人名为亚细亚,译义为‘朝’,谓如朝日之始升也。其时环中国而居者,多蛮夷戎狄,未足以称邻国。中国之云,本以中国之荒服边徼言之,因袭日久,施之于今日,外国亦无足怪。观孟子舜东夷文王西夷之言,知夷非贬辞,亦知华非必尊之辞矣。余考我国古来一统,故无国名。国名者,对邻国之言也。然征之经籍,凡对他族则曰华夏。《传》曰夷不乱华,又曰诸夏亲昵。我之禹域九州,实以华夏之称为最古。印度、日本、英、法所称,虽为华为夏不可知,要其音近此二字。故今以‘华夏’名篇,而仍以秦、汉、魏、晋一代之国号分记其事云”。
黄遵宪的具体解释中显然有未必妥当之处(如对“夷”字的辩解),但他主张以“华夏”为中国国名的态度却是鲜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