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风
一
有人质疑笔者文章《“新儒家”的梁漱溟与阎宗临先生》中所写胡风反对其孙辈报考文科一事,认为当系胡风对其子所言。我对自己的记忆力往往是颇自信的,所以,当编辑询问的电话过后,思绪就回到了当年自己参加高考时的现场,因为: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恢复高考,如今看来其历史意义是堪与1905年清廷废除科举一样的重要,而有多少年龄悬殊却求知欲一样极强烈的青年,却也在“TO BE,OR NOT TO BE”之后,不免为“文科,还是理工科”犯难,当然,这在今天早已是不言而喻的从容选择了——为市场所决定。可是当时文科真是风光呵——“真理问题”的讨论、“伤痕文学”的火爆、“存在主义”的不胫而走、撩人心房的“时代的报告”……于是,当年有许多人是不假思索报考了文科,那么,到了今天,他们会作何感想呢?记得前几期的《博览群书》上,马斗全有一篇哀叹“学术文化世家”消逝的文章,其实,如今“文化世家”(当然是指文科了)的绝迹尚是皮相之见,可惊的倒是整个文科的难以为继、或是后继乏人,这除了马先生所指的“世家子弟”的“二世”或“三世而斩”的事实(对应的则是另一句名言:“出一个贵族则起码需要三代”),恐怕在“世家子弟”自身素质之外,更应该要来考察整个社会的变化——或者这就是说要看看如今文科的生态情况如何了。
胡风为什么要反对他的孙辈报考文科呢?胡风的三个子女——张晓谷、张晓风、张晓山,都是新中国成立之前的生人,张晓谷后来是教员,但不是文科的,否则他的文章不会那么少,他是从事航空专业的。张晓风呢?后来她回忆说:“我高中毕业考大学时,正值‘反右’的1957年,虽然我的考分不低,但是政审通不过,没有学校敢录取我”(《我的父亲胡风》,下同),因为她是胡风的女儿么,于是“我不能上大学是一定的了,但我却不知进退,第二年又考了一次,当然还是不成,我这才彻底死了心,认了命,开始找工作”,“那年月,高中毕业生还比较吃香,可是对我来说,却没有合适的工作,只能在工作条件极差的车间里当学徒工”,此后当然是一番历练,她现在是中国艺术研究院当代文学研究室的副研究员了,或者不妨说,她是从事文科的。因此,胡风晚年曾对友人说:“她受的苦最多了。”张晓山是胡风的幼子,记得在1979年1月11日胡风出狱之前,张晓山已经在内蒙古“插队”的漫长生活中通过高考进大学了,我还记得当年张晓山参加高考,社会上很是关注,张晓风回忆说:“到了1977年秋,高考制度恢复,晓山在插队十年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内蒙古师范学院,《中国青年报》特地发了报道,以示党的政策是重在教育的。”不过,很有意思的是在后来彭柏山之女彭小莲的《他们的岁月》一书中,却是这样说的,她写道:“看着晓山,我更没有什么可说,他在内蒙古草原上整整呆了十二年。直到77年重新开始恢复高考时,他才有一次机会,他的成绩考得非常优秀。即使这样,上面还下了红头文件,胡风的儿子不能进京,不能学文。”这么说来,倒是“上面”不让胡风之子读文科了。张晓山出生于1947年10月,在恢复高考时正是三十岁上下,由于上述的原因,当年他考的也不是文科,如今他已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的研究员和所长(1979年他又入读中国人民大学农业经济系的研究生,此后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工作,又在社科院的研究生院通过并获得了农业经济管理专业的博士学位),继吾乡前辈的杜润生之后,如今已在农业经济、农业合作经济理论与实践、农村组织与制度等领域颇有建树了,我相信:在如今“三农”问题(所谓“真问题”)持续困扰中国的时刻,晓山的研究比单纯的文科要有意义得多,或许说这只是一种巧合,不过,即使是这种实用性极强的学科,也需要出自文科(或是人文的)的某种激情和理念的精神燃烧。因此,张晓山后来会这样写道:“与父亲相比,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父亲平反后,政治地位和生活待遇得到了较大的改观,这也必然惠及到我们。地位的改变易使一个人迷失本性,有人对我说:‘我头一次见你时,感到你身上有极浓的平民气息,但以后每次见到你,都感到你有变化。到现在,这种气息一点也没有了。’我听后心头一震,细细审视自己,不得不承认这话有道理。”难得身处研究所和高楼中的张晓山还有这种其父胡风之辈受益于伟大俄罗斯精神承传的自审体验。就此而言,我认为即使曾是胡风的敌人舒芜,他晚近所说“我觉得鲁迅二十年代关于文艺与革命的几篇文章,都是千古不朽之文,至今我们觉得大彻大悟的,仍没有超过他的范围一步”(《碧空楼书简》)当为会心之育。
到了胡风的第三代,他们会去报考文科么?胡风在世时,他的态度呢?张晓谷回忆说:“妹妹的孩子正要考大学,我问父亲对报考志愿的意见,是报文科还是理工科。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报文科!不报文科!’这件事好些文章都提到了,引起了不少感慨。”张晓风则回忆说:“一天,将要考大学的我的大儿子来看望外公,并征求对他报考专业的意见。不料,父亲听后竟急切地说:‘不报文科!不报文科!’他一生致力于文学工作为它而战为它而受苦从不言悔,却不愿自己的儿孙们以它为专业。当初我哥哥的选择航空专业,后来晓山的选择农业经济都使他很满意。我不由得想起了鲁迅先生著名的《死》中所说的:‘孩子长大……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的嘱咐,据说最初是没有‘空头’二字的。更想起了先生沉痛的诗句:‘弄文罹文网,抗世违世情;积毁可销骨,空留纸上声!”’胡风子女的回忆,十分真切地描摹出受尽苦难的鲁迅嫡传胡风晚年的心境,它还让我想起胡风举丧时聂绀弩的一首诗:“精神界人非骄子,沦落坎坷以忧死。千万字文万首诗,得问世者能有几!死无青蝇为吊客,尸藏太平冰箱里。心胸肝胆齐坚冰,从此天风呼不起。昨梦君立海边山,苍苍者天茫茫水。”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