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亡后三百六十多年间,几度出现晚明史热。或热于兴亡鼎革,朝代更替之际,或热于革新与保守交织,前进与倒退互动之时。近年,海内晚明史热又起,史事与人物书文层出不穷,窃以为当属于后者。
明万历初年的张居正,是载誉青史的改革家。他从寒微门第奋起,历经科考,从秀才、举人、进士,直到内阁大学士。在十年首府任内,扶持十岁幼帝推行新政,把混乱衰败的明朝治理得国富民安,史称“救时宰相”。堪与商鞅、王安石并称中国皇权专制社会初期、中期和后期最富盛名的三大改革家。张居正在他改革事业如日中天时以病谢世,是三人中唯一在生前改革成功又得以善终的政治家。然而,张居正死后一年,万历皇帝变卦,保守势力复辟。张家被削夺抄没,满门罹难,十年改革毁于一旦。当朝的统治者万历皇帝及其佞臣无例外地享用了改革的成果,而改革家张居正等却遭受不白之冤,历史何以如此荒唐?
近日读到刘志琴教授所写《改革家是怎样炼成的——救时宰相张居正》一书,似乎找到了某种明确的答案。
万历朝所处的十六世纪,是一个特殊的年代。它面对的不仅是朱明一姓王朝的衰败,而且是整个皇权专制制度走向没落。中国皇权专制主义体制,从秦汉以迄明末,已经延续一千八百多年。明朝初年政治集权达至前所未有的强度,连宰相的权利都收归皇帝手中。而到明末,其衰败景象却远超于汉、唐、宋朝末年。极强和极弱相间相随的末世之象,反映皇权专制主义体制本身已经百病丛生,沉疴临绝。张居正新政,争得短暂复苏之机,却又遭到皇权的摧残,证明末日的改革成败与否,改革者都难免遭受灭顶之灾,终至回天乏力无路可寻,这个皇权专制的王朝也就走到尽头了。
刘志琴教授的这一宏阔之论,是从下述的帝王本性、“法祖”妥协、用人失误、思想专制等方面加以条分缕析分析的。
张居正改革,最大受益者是万历皇帝。他老子隆庆皇帝撒手西去时留给十岁幼帝及其寡母李太后的,是入不敷出的财政,纷争不已的内阁。平民出身的李太后,全权委托张居正辅政,嘱他代行父母之教。如此,内有忠心耿耿的太监冯保,外有精干强势的首辅张居正,神宗才得以稳坐江山,安然享用太平光景。万历八年神宗十八岁亲政,张居正上疏乞休。神宗颁手敕说:张先生待辅政到三十岁,再作商量。第二年又表示,“十年之间,政理修明,勋绩显著,简在朕心。”他对张居正似乎是十分满意的。张居正也认为“十年之间,志同道合,言听计从。”他对皇帝也是充满信心的。这般亲密的师生关系和友好合作,何以一朝反目,竟成寇仇?论者或以为这是神宗个人品性,或以为神宗受反对派怂恿,或以为张居正功高震主,这都不无道理,但未能触及根源。真正原因是,绝对权力造就的绝对私有,绝对不容他人分享。即使是扶危救时的忠臣良相,在“朕”的眼里也不过是召之即用,用完即弃的奴才。神宗年幼时,尚意识不到权力的作用,自有一种少年真情。随着年龄增长,至上的皇权刺激他追求享乐的欲望。他既垂涎太监冯保聚敛的家财,又忌恨帝师兼首辅张居正的劝谏约束,贪婪残暴的帝王本性终使儿时真情泯灭。皇权面临社会危机时,为保全统治化解危机,可能支持改革,约束贪欲。一旦改革成功,危机缓解,贪婪本性又促其突破约束,废除改革。皇帝可以一言定法、一言废法的皇权专制时代,政以人举也能人亡政息,这是必然的结局。
张居正对神宗的效忠,期待神宗成为一代为民造福的“圣君”。他身后之败,不仅是新政之败,更是他君主观的破灭。张居正以法儒并用治世,在君主观上则深受道家影响。他的《人主保身以保民论》,以道家学说深化儒家的民贵君轻论,融合儒道两家节制君主的思想而以君臣共治、君民互利贯穿其中。他为小皇帝编写的启蒙读物《帝鉴图说》,教导皇帝“天下可以一人主之,不可以一人治之”,放手使用大臣;尊儒,读经,行仁政;励行君德,感化罪人;带头执法方能以法驭下;帝王奢俭,关乎天下兴亡,等等。在乾纲独断的皇权专制主义时代,打天下坐天下的“一人治天下”论,有不可侵犯性,“不可以一人治之”的君臣共治论,势必触动一人定乾坤的皇权专制;君主自律还是他律,实质上是人治与法治。张居正试图从自律、人治以外的途径,即从道德制约皇权转为以法律制约皇权的途径寻找限制君主的方案,只是一厢情愿、根本行不通的美妙幻想。当年神宗是个不理事的小孩,对于身兼首辅和严师的张居正自然又敬又怕,言听计从。张居正实际上是代行皇帝权利的王朝最高决策人。神宗一旦亲政,便如脱缰野马,从一个乖巧的小孩,变成为所欲为的昏暴贪秽的帝王。赵翼在《廿二史杂记》中说:“论者谓明之亡,不亡于崇祯,而亡于万历云”,实在是说对了。即使是最优越的教育,最严格的自律约束,也无法改变皇权制度造就的帝王本性。张居正有清醒的君主观念,却醉心于君主教育,呕心沥血造就的“圣主”,竟是一代亡国暴君。张居正连自身都保不了,又何能保民、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