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盛世修史”修出了什么文化垃圾?——空头主编与南郭先生合作的等外品——评戴逸、龚书铎主编《中国通史》彩图版
作者简介:
王曾瑜: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
笔者曾在《中华读书报》2002年4月25日《主编瘾和广告热》一文中断言:“依目前七十上下到六十上下年龄段的治史者的学力而论,任何人也不具备对自先秦到清的古史进行贯通的实力,他们怎么能够胜任大部头古代通史、专史等的主编?”这个论断对史学内行而言,当然不是什么秘密。这个年龄段的人,由于不正常的外部原因,大致都学问荒疏十年多,其学力自然有限。笔者说这句话的目的,无非是为提醒外行,特别是媒体和行政的外行,不要上当,不要瞎起哄,不要做名实不符的虚假广告而已。
一个偶然的机会,见到海燕出版社的彩图版《中国通史》,其上署名为“白寿彝总顾问,戴逸、龚书铎主编,中国史学会编”。对于两位主编,素无一面之交,但对两位的学问,还是有所耳闻,知道他们并无对全书进行质量把关的学力。于是就费力地寻找,到底谁是握笔者,找了多时,竟找不到,我也不敢妄测,是否列名文字编辑的八位即是握笔者。既然寻找不到真正的作者,就顺手翻阅一下自己本行的宋代部份,只感到四个字,太不像话。记得笔者曾为某先生私下评论四句话:“一要名,二要利,三不肯出气力,四不愿负责任。”笔者至此才意识到,两位主编显然也与此先生同流,以空头主编为乐。
时隔一年有馀,有一些参加对此书提意见的中年学者向我叙述了情况。据他们说,其实就是一位主编所在单位的人民大学也全然不知此书出版的经过,只知出版社临时找了一些全未经过史学训练者,将今存的各种通史之类胡乱传抄,拼凑成书。但他们的一致看法是此书岂止错误百出而已。至此我才完全明白,原来此书是空头主编和南郭先生辈合作之结晶。
现在借到手头的,是此书的2002年7月第三版,其上又加了一个醒目的新荣誉:“本书最新荣获第十二届中国图书奖”。在动手撰写文章时,才对此书大略地翻阅了一遍。
此书画了不少人物画,但作画者显然没有各个时代的服装、兵器之类颇有不同的史学常识,不管哪个时代,多半竟是明朝服饰。此书第1卷233页题为“华佗为关羽刮骨疗毒”,还有其旁的画,无疑是依据《三国演义》的。《後汉书》卷82,《三国志》卷29《华佗传》均不载此事,而《三国志》卷36《关羽传》确有他“刮骨去毒”的记载,但并无医生姓名。《三国演义》将两事捏合,固然是小说家的巧妙,却非历史。
第2卷第10页的“蜀汉桓侯张飞像”,又是仿照小说《三国演义》中的形象而画,黑脸虬髯,脚踏马镫,跃乌骓马,手挺丈八蛇矛,给人一种勇猛威武、所向披靡的古代英雄形象。然而《三国志》卷36《关羽传》和《张飞传》只是说关羽“美鬚髯”。至于关羽红脸、卧蚕眉、丹凤眼,张飞黑脸、豹头环眼、燕颔虎鬚之类,又属后世小说家流的艺术虚构。作画者显然不知三国时至少还未发明马镫。至于丈八蛇矛、青龙偃月刀之类兵刃,?也是后世小说家按元明时代的冷兵器杜撰者。从考古实物看来,商周时代的青铜兵器尚可保存,后世的铁兵器反而容易朽烂。史称张飞在当阳“据水断桥,瞋目横矛”,挡住曹操追兵。依东汉孝堂山画像石和沂南画像石中的矛的形制,与商周时的矛相近,应非蛇矛。传世最早的兵器图已晚至北宋的《武经总要》,也不见蛇矛的兵器,刀有一种“掩月刀”,应是后世所谓“偃月刀”的鼻祖。史称岳飞当小军官时,曾“持丈八铁枪”刺死金将黑风大王,但也无以考究是否即是后世所称的丈八蛇矛。
最荒唐可笑的也许还是宋代部份。第3卷第26页有一标题称“儒将曹彬”,这是笔者闻所未闻的新发明,然而查遍《宋史》卷258《曹彬传》,也未见有他喜读儒经的记录,“儒”字又从何而来?
第30页特别记载了杨宗保与穆桂英喜结良缘,破天门阵,作为信史,介绍给读者。其实,已故前辈学者余嘉锡和聂崇岐先生早已作了考证。杨家将的传世史料十分有限。杨业是一员勇将,但地位只相当于今一个战区的副司令。其妻折氏,后世讹为佘氏,杜撰了佘太君百岁出征的离奇故事。人类史上至今还未出现过百岁老将出征的吉尼斯世界记录。杨业之子有杨延朗等,后因宋真宗迷信道教,装神弄鬼,捏造传说中的道教皇帝赵玄朗是自己祖先,杨延朗不得不避御讳,改名延昭,这还是杨业死后二十六年的事。杨延昭的儿子就是杨文广,其妻慕容氏。历史上本无杨宗保和穆桂英一代,更没有荒诞离奇天门阵。
第37页上有“宋代开始恩荫制度”,其中说恩荫始于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我倒愿意在此考问一下两位主编先生,依你们的学识,历史上的恩荫制度应始于何时?
第93页上有“梁红玉的传说”,书中还特意为所谓“梁红玉”画像。其中一位主编的老师,也是笔者的先师邓广铭先生早已考证,韩世忠妻梁氏史书无名,红玉系后人杜撰。知此位主编读过老师的韩世忠年谱否?你们倒不妨以邓先生的考证对照一下大作中的“传说”,又合了多少史实?
第94至97页是的岳飞事迹,也多半是传说,什么岳母刺字、风波亭之类,全不见于宋代史籍。他书写的出师表、还我河山之类,又属后人伪托。“大闹朱仙镇”竟全抄《说岳全传》的虚构故事,竟将“八大锤”作画,又按《说岳》称完颜兀术为“金兀术”,须知历史上的金朝都元帅兀术从来也不姓金。此书既印有南宋的中兴四将图,图上有真实的岳飞脸相,却又在作画时将他画成京剧中的鬚生,自相矛盾。
以上的一些简单举例,说明此书往往将传说误作历史,甚至连传说也无据,如曹彬是儒将之类,实为信口雌黄。传说与历史必须严格区分,不过是现代史学的启蒙常识。可知作者并未踏入现代史学的门槛,却大胆地任意创作,信口胡诌,误导读者。故称之为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辈,应非冤枉。当然,如要追究责任,又非两位名人主编莫属,出此等作品,难道不感觉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