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的幼年时代是怎么度过的,我们几乎一无所知。他大概也如当时万万千千的家境优裕的乡镇少年一样,在游戏玩耍、朋友打闹中成长。
刘邦的童年朋友,我们只知道一位,就是一生跟随刘邦的卢绾,他后来被封为燕王。有趣的是,秦始皇的童年朋友,我们也只知道一位,就是后来指使荆轲到咸阳行刺的姬丹,他是燕国的太子。
卢绾与刘邦是同乡同里的邻居。刘太公与卢绾的父亲卢太公意气相投,亲近友爱,两家日常往来,宛若一家人。事情也巧,刘媪有了身孕,卢媪也有了身孕,到了刘邦出生的那天,卢绾也出生了。古来结拜兄弟,对天起誓说,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视不能同生为友情的遗憾。刘邦与卢绾同年同月同日生,又同乡同里,父辈相亲相爱,里中父老乡亲都以为美事,纷纷牵羊持酒前来道贺,平添了许多乡党之情。刘邦和卢绾从小一块儿长大,到了十来岁左右,孩子们要开始学习认字写字了,两人又同在一起学,也是意气相投,相亲相爱。乡里更是以为值得赞美鼓励,再一次牵羊持酒前来道贺,一时传为美谈。据说今日丰县地方,尚有“马公书院”遗址,被视为刘邦少年时代与卢绾一道师从马维先生读书的地方,不妨算是后世为美谈添加的一点花絮。
大体说来,刘邦从出生到童年、少年,他的生活是优裕平常的,没有衣食困乏的忧虑,也没有天灾兵祸的苦愁。在这个时期,他与外面的世界似乎也没有什么接触,乐陶陶和融融地生活在丰邑封闭的乡里社会中。就刘邦所生活的乡里社会而言,他是受到了尽可能好的教育,尊师向学,读书识字,亲情友爱,被家庭和社会所期待和规范着。在这个阶段,刘邦天性中叛逆不安、桀骜不驯的因子似乎尚未显现出来,被压抑着,被克制着,或者只是环境尚未成熟,宣泄的渠道尚未成形,宣泄的时机尚未来到而已。
我在整理刘邦的一生事迹时,有一种姗姗来迟的感受。相对于他人而言,刘邦的一切都是太晚,出仕晚(三十四岁),结婚晚(三十七岁),生子晚(四十岁),起兵晚(四十七岁),做皇帝晚(五十岁),哪怕考虑到生年的误差,他也是典型的大器晚成。由此生发,我感觉刘邦可能是晚熟的人,他天性中的基本因子,是到成年以后才显露出来。在他平淡无奇、近乎模范少年的早年生活中,隐隐地承受着家庭和社会的压抑。这种压抑,也许与他出生的传闻有关,也许与他早年被老师的过于管教有关?他后来一生蔑视儒生,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解下儒生的帽子撒尿,没有早年的压抑是很难理解的。儒生高冠,正是师道的象征。
在刘邦生活的战国晚期,对于男子来说,十七岁是一生中的重要时点。以当时最强大的国家秦国而论,男子十七岁算是成年,要开始承担国家的赋税徭役,称为傅,也称傅籍,就是作为适龄的服役者登记于户籍的意思。入仕为吏,征兵从军,都以十七岁为年龄标准。秦以外的国家,虽然情况不是很清楚,大致与秦不会有太大的差异。
楚考烈王二十三年,也就是公元前240年,刘邦上了十七岁,告别了顺顺当当、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少年,进入了成年时代。这一年,在秦国,是秦王政七年,秦始皇做秦王已经八年了。以刘太公的心愿而言,大儿子刘伯和二儿子刘仲都是本分有成的人,结婚生子,成家立业,靠着勤劳耕耘,费心营运,都挣下一份家业,早早地独立门户了,老三刘季似乎对于务农经商置业没有兴趣,虽说有些不安分,却也向学友爱,识字读书,得到乡里的称誉,照此发展下去,通过乡里的推荐,再通过政府的选拔,如果能够入仕作乡县政府的小吏,倒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乡里的推荐,首先要家境富裕,财产达到一定的标准;同时,被推荐人要品德优良,声誉良好。在刘太公看来,这两个条件,刘季都是具备的;政府的选拔考试,主要是读写会算,刘季是从小练就准备了的,也当不成问题。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十七岁以后进入成年期的刘邦,没有走上出仕为吏的道路。究竟是没有得到乡里的推荐,还是考试的失败,或者另有原因,我们已经无从考察。我们现在所知道的事实是:进入成年时代以后的刘邦,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从一个为父母所喜爱、为乡里所称誉嘉奖的向学友爱的模范少年,变成了一个游手浪荡、聚众生事的不良青年,为亲人所不喜,受乡里近邻白眼相看。用当时的话来说,进入成年期以后的刘邦,走上了任侠的道路。他从成年以后到三十多岁的历史,就是一部任侠的历史。
战国时代的任侠风气,根植于人性中个人自由放任,不受社会群体约束的天性,是对于法治吏治的反动。战国时代的游侠风气,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于自由的个人与个人间的友谊,是一种新的价值观念,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政府法制,总是有力不可及的地方;统治的真空,一定有隐形的力量来填补。这种填补统治真空的隐形力量,就是民间的政治社会。民间的政治社会,是政府政治社会的对立统一体,二者既互相对立,又互相补充,也可以互相转化,一切取决于相互存在的条件之变化。用通俗的话来说,政府政治社会是庙堂,民间政治社会是江湖;政府政治势力是白道,民间政治势力是黑道;政府政治是明流,民间政治是暗潮,二者同质异体,本质上都是强制性的人间统治体系。
商周以来的古代社会是世袭氏族社会,一切关系基于血缘氏族。天下是氏族国家的邦联体制,社会是世袭氏族的宗法社会,政治是分封氏族的世卿世禄,经济是氏族共同体的井田邑里,一切一切,都在氏族血缘的网络之中。庙堂与江湖同体,白道与黑道混淆,明流与暗潮共涌,人与人之间,无独立的个人间的交往关系,独立于血缘氏族的民间政治社会也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