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近清明。
也许是“每逢佳节倍思亲”罢,清明历来是怀想亲人的时候,除了郊外踏青看绿草初生,最重要的事儿就是扫墓祭奠,面对已逝的先人聊慰思古之幽情。据说,各地都在筹备祭祀活动,弄得古人在天之灵分身乏术,忙着赶场子接受香火朝拜。一天,在研究室默坐,冷不丁电话铃声大作,让我着实吃惊。原来,有人从河南打来电话,说要隆重祭祀属于他们县的葛天氏,希望我也参与一份。
葛天氏算不上显赫人物,只在《吕氏春秋》中有“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这么一笔,《史记》里面只是闪闪烁烁地说“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身世既说不清经历也道不明,充其量,算是古代传说中的一个乐师。我虽姓葛,却从来没把他当自己祖先的祖先的祖先,总觉得与其找玄之又玄的传说人物放在祖宗名录上挂帅领衔,不如高攀两晋之交史传有据的葛洪,虽然他迹近道士,但有名有姓也还够得着。听罢电话,心里有些诧异,这种你也祭我也祭,古人身价看涨,人人都有三牲供奉的当下风景,实在让人纳了闷儿。
翻检行事历,看了看报纸,发现近年国内各种祭祀,最隆重最大宗的除了曲阜祭孔,就是祭祀炎、黄,烟火缭绕供奉在上的,为何是儒家先师和人文始祖?细细想想,渐渐从中悟出些道理来。
在历史的头上戴一顶神话的帽子?
前些年,台湾有一个沈松乔教授写文章,他说到一个很有趣的历史现象,就是晚清以来黄帝的重新发现,其实是在需要重建“世界之中国”的时候,汉族中国人从古代典籍中生生寻找出来的一个扑朔迷离的传说人物。当时,知识界之所以要把他奉为中华共同“始祖”,很大程度上是用它当民族和国家认同的象征。所以,在辛亥革命前十余年间的报章杂志中,处处可见关于黄帝的各类论述,几乎形成“黄帝热”,甚至还有人把黄帝事迹谱作乐歌用在教材中供儿童讽诵,还有人呼吁用“黄帝纪年”,全不管这个连今天的“夏商周断代工程”都无法追溯的黄帝元年,究竟算得清楚还是算不清楚。但是,人们心底里明白,就连司马迁都说不清道不明的黄帝,毕竟是扑朔迷离的人物,大多数历史学家仍然相信,这些“不雅驯”的黄帝记载,只是依稀的“传说”,并不是确凿的“历史”。
不过,历史转型时代中的历史学处境很尴尬,通常,历史学家们希望在公众心目中,承认“历史”是“科学”,不太愿意坦承“历史”有时也是“虚构”。其实这本来不必隐晦,自古以来历史学家常常做的事情之一,就是追溯光荣历史,构造伟大系谱,形成凝聚力和动员力,确立政治合法性和权力的神圣性。和司马迁差不多同时代的《淮南子》里就说,为什么要制造黄帝?就是因为“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所以“为道者必托之于神农、黄帝而后能入说”,这是一个习惯和传统。远的不必说,像“天生玄鸟,降而生商”、“履大人之迹”,就是在历史头上戴一顶神话帽子,就说二十四史里面,那个原本“好酒及色”的泗水亭长刘邦当了皇帝,史家也要帮他虚构受孕时“母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的故事,外加上后来在丰西泽中斩蛇的神话。甚至连原非华夏的契丹人,当他们建立王朝时,也要像我们说“东方红,太阳升”一样,编造一个耶律阿保机母亲梦见“日堕怀中”,他出生时满室有“神光异香”的故事。这很难免,不止是中国,世界诸国亦如是,按照一种历史学理论说,在民主的现代观念没有普及,天授王权思想还有效的时代,每当王朝更替,都得编一段神话,说得现代一点儿叫做“建立王朝合法性”,说得传统一些就是“神道设教”,借了神话吓唬民众说,这个王朝是你们的“天”,这个皇帝是你们的“神”。
炎帝黄帝便是让汉族中国人遥想远古,认定四海中国本来一家的象征。在民族和国家都风雨飘摇的晚清民初,寻找认同符号(Imageofidentity)是个很重要的事情。沈松乔教授举出好些例子,像1903年,章太炎作《祭沈禹希(藎)文》,特意用“黄帝四千三百九十四年秋七月”的纪年,1908年,同盟会就在东京遥祭黄陵,1935年,中国国民党推派中央执监委张继、邵元冲“致祭于中华民族始祖黄帝辕轩氏之灵”。特别有趣的是,1937年中共陕西苏维埃政府遣派林祖涵代表苏区人民致祭黄陵,还宣读了毛泽东、朱德所撰祭文。在文学领域,最有名的是鲁迅1903年写的那首诗,“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盘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这轩辕就是那黄帝了。
没想到九十多年以后,某主管科技的高官居然用这首诗当了历史证据,申斥疑古的历史学家,谁说中国没有黄帝?为什么不能用黄帝纪年?当然,可以理解的是,这是在“中华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时候”或者“中华民族到了最富裕的时候”,需要一个“神圣”的“念想儿”,作为动员力的来源,作为民族认同的符号,也作为宣示国威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