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年了。大约没有多少人记得，180年前的1825年3月7日，美国弗吉尼亚大学正式开张。那是一所可怜巴巴的大学：只有30名左右学生。弗吉尼亚大学的第一任校长是个退休老头儿，他叫托马斯·杰斐逊。
从1816年起，年届七旬的退休老头杰斐逊就致力于建校，他一面与反对派进行斗争，一面在州议会争取支持。第一个委员会以最微弱的多数通过了他的提案，最后州众议院好歹同意建校。然而，州议会每年只拨给学院1.5万块办学费，让你明白什么叫入不敷出。早在筹备时，在1818年8月，以杰斐逊领衔撰写的《弗吉尼亚大学筹备专员们的报告》中，有了非常详细的办校办学规划(三联版《杰斐逊集》上卷第490页)。对刚创建的学校，杰斐逊更是事无巨细每件必问，甚至终日忙于起草课程表、学生行为准则、教职员工作细则、考试要求和学位的授予，以及各种其他细节，然后将所有这些都送交监察委员会批准。
我不知道这个老头校长制订的考试要求具体是什么，多年后的今日，我在中国的《报刊文摘》上偶尔读到这么一个小故事：弗吉尼亚大学的大考小考，是从来没有监考老师的，学校给予学生捍卫自己荣誉的最大尊重和信任。一位来自澳大利亚的女生，在社会学期末考试那天回家奔丧。临行前，老师将试卷交给她，说：回去吧，在飞机上把它做完。老师没有要求她提供任何人的监督证明。这位女生真的在飞机上按规定的时间把试卷独立完成了，然后将试卷封好交给一位空姐请她代为寄出。空姐在信封的一角写下了两行字：“林西小姐在旅程中用3个小时独立完成了这场考试，美国国家联合航空公司第1433号航班的全体服务人员可以作证。我们可以以我们的名誉担保并祝贺弗吉尼亚大学拥有如此卓有成效的荣誉体系和信誉卓著的学生。”
1825年弗吉尼亚大学开学数星期后，老头校长杰斐逊写道：“我以创办和扶植一所教育我们的后来人的学校作为结束生命的最后一幕。我希望学校对他们的品德、自由、名声和幸福起到有益而永久的影响。”是的，办一所大学，成了杰斐逊“结束生命的最后一幕”，多么绚烂!他办大学是为了有益而永久地影响后来人的品德、自由、名声和幸福，不像我们现今某些人办学是为了赚钱，也不像我们现今办学为了赢取软政绩——请原谅我的片面的诛心之论。
1826年的7月4日，也就是1825年弗吉尼亚大学开张后的一年多一点时间，老头儿杰斐逊告别人世，溘然长逝了。他被安葬在蒙蒂塞洛山坡的墓地里。他从此长守在妻子身旁。他自己设计墓碑，留下了“不得增添一字”的墓志铭：
托马斯·杰斐逊
美国《独立宣言》和
弗吉尼亚宗教自由法的执笔人
弗吉尼亚大学之父
安葬于此
墓志铭，是人死后的名片，他竟这样给自己设计“名片”。他解释说：“因为，作为我活着的纪念，我最希望人们记得的就是这些。”这个奇怪的老头，我看大抵像个执拗的顽童，竟然不希望人们记得他的真正履历，比如做过弗吉尼亚州州长，且做了两任(尽管按照州宪法的规定，一个人可以接连担任三任州长，他还是不干了)；比如他干过华盛顿政府的国务卿，后来在亚当斯当选为总统的时候，他则被选为副总统；再比如，被选为总统，做了一届，弄得美国国泰民安，下届总统选举，又被选上，继续做了一届。当时美国总统没有规定只能干两届，但他还是不愿连任第三届总统了，尽管已再次被提名为总统候选人，可他坚决卸任退隐。这么傻的老头，只有打着灯笼到他生长的那个地方去找了。
他真是不希望人们记得他是美国的开国元勋，做了8年的美国第三任总统。我看不见这其中有作秀的成分。他这个自撰的墓志铭，其实我们翻译成“弗吉尼亚大学之父”，大概也不合他的心意，更准确的恐怕是“创建弗吉尼亚大学的倡导者”。非常有意思的是，在美国有两个重要职务都叫做President，一个是主持合众国行政事务——所谓总统是也；另一个是主持一个大学的行政事务——所谓校长或院长是也。他看重的是校长President，而不是总统President。
这里面的文化密码是什么?或许，在他起草的那个思想卓越精神挺拔文采斐然的《独立宣言》里，我们可以找到起码的解释：“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他们从他们的‘造物主’那里被赋予了某种不可转让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为了保障这些权利，所以才在人们中间成立政府，而政府的正当权利，则得自被统治者的同意。如果任何一种形式的政府变成了损害这些目的的政府，人民有权利来改变它或废除它；而成立新的政府，要奠基于这样的原则上，以这样的形式组成它的权力，以期它能保障人民的安全和幸福……”你瞧，他把“政府”看成是保障人的种种权利的东西，一旦政府损害这些目的，那人们就“有权利来改变它或废除它”，用我们这边的话语体系来说，就是“推翻它”——做“政府”的头头，不过尔尔嘛。
“如果人类的生活像我们所希望和相信的那样，应该一步一步地改善的话，教育应该是达到这个目的的主要手段。”这是杰斐逊在他的教育著作中说的话。如果说美国经济社会之发达，是源于华盛顿、杰斐逊这些开国元勋们在当初弄了人类社会迄今为止最为杰出的制度设计制度安排的话，那么，同样可以说，美国公共教育之发达，也源于华盛顿、杰斐逊他们在美国独立之初倡导公共教育的发展。华盛顿也曾说：“为了普及知识，其主要目标就是要建立学校。”大学，“非大楼之谓，乃大师之谓也”。华盛顿、杰斐逊这些“理国”的大师，何尝不是“促学”的大师呢。
弗吉尼亚大学现在是美国排名第二的公立大学。它的“软件”设施是很有意思的，比如他们的“荣誉体系”系列制度。更好玩的是，这些制度的主体执行者是全体学生——每个学院都会定期选出两名学生作为“学生法官”，一旦发现同学中有违反荣誉体系的行为，即由“学生法官”作出“法律制裁”。这大约可以说成是“以人为本”，或“以生为本”吧。学校的图书馆就设有13个，总藏书逾400万本，馆藏图书该是“硬件”中的“软件”。我们现今的一些大学，“软”的比不过人家，就让“硬”的硬过人家。最近有消息说，上海师范大学，一座完全按照五星级酒店标准建造的教学楼将开建，这“也是全国首座”；而复旦大学管理学院新建的MBA教学大楼已正式落成，也非常现代豪华，地下还有“可停放70多辆车的车库”。很会折腾大楼的咱们的大师们，一定会将杰斐逊领衔创立的那所弗吉尼亚大学折腾什么“学生法官”看成是小儿科的。我在想，如果杰斐逊现在来咱们国中的大学走走看看，他会是怎样的嫣然一笑。
不要说上帝是不公平的，他让有些人“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也让有些人“生的杰出，死的完美”。1826年7月4日，是杰斐逊起草的《独立宣言》获得通过50周年的纪念日，这位伟大的老人静静地闭上了双眼，那是中午12时50分。几个小时后，另一位参与起草《独立宣言》、做过美国第二任总统的约翰·亚当斯也仙逝。这是美国历史上“一个奇怪而非常惊人的巧合”——当然，这是题外话。
摘自：《同舟共进》2005年第4期 作者：徐迅雷
本文来源：网易历史
作者：徐迅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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