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问题是,陈寅恪是否知道他的祖父陈宝箴之死的历史真相?笔者的看法,他应该知道。我有充分证据证明寅恪曾熟读《散原精舍诗》(笔者另有文专论,此不具)。如是则散原诗中关于陈宝箴之死的一连串用典,以寅恪之博学通识,岂有不洞明之理?这里只举一列,即晚年寅老所撰之《寒柳堂记梦未定稿》,第六节“戊戌政变与先祖先君之关系”有这样一段附记:“慈有可附言者,即先君救免文芸阁廷式一事。戊戌政变未发,即先祖先君尚未革职以前之短时间,军机处廷寄两江总督,谓文氏当在上海一带。又寄江西巡抚,谓文氏或在江西原籍萍乡,迅速拿解来京。其实文丈既不在上海,又不在江西,而与其夫人同寓长沙。先君既探知密旨,以三百银赠文丈,属其速赴上海。而先祖发令,命长沙县绢捕。长沙县至其家,不见踪迹。复以为文丈在妓院宴席,遂围妓院搜索之,亦不获。”所记陈宝箴和陈三立救免文廷式的事实经过,至为详剀,不爽分毫。接着又引乃父《文芸阁学士同年挽词》六首之四:
元礼终亡命,卿辱大儒。
孰传钟室语,几索酒家胡。
祸兴机先伏,烟涛梦自孤。
光芒接三岛,留得口中珠。
陈三立挽文廷式诗共有六首,陈寅恪独引其第四首,而在引录之后写道:“其第一联(应为第二联——笔者注)上句用《史记》九十二淮阴侯列传,下句指长沙县搜妓院事。末未句指传播同光用流之学于东瀛也。”请注意,诗中第二联上句、下句,全诗的末二句,其所涉之古典、今典,寅恪都一一拈出。那么第三联的首句就不涉取典用事么?寅恪先生何以置之不提?按“祸兴机先伏”之“祸兴”,《散原精舍诗》原作“祸衅”,是正确的;“祸兴”词义不伦,应为出版者所误植。《孟子·梁惠王上》:“臣闻之胡欹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君不忍其彀觫,若无罪而就地死。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将以衅钟。曰:何以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赵歧注“衅钟”云:“新铸钟,杀牲以血涂其衅郗,因以祭之。”焦循《孟子正义》也说:“衅本间隙之名,故杀牲以血涂器物之隙,即名为衅。”可见“祸衅”一词,就是杀戮的意思。而“机”,则是机兆、祸根之意。因此“祸衅机先伏”这句诗,可以解释为:遭受杀戮之祸的关键因由事先已经埋伏下了。那么散原所谓“祸衅”究系何指?是谁后来(相对于“机先伏”)遭到了杀戮?是指文廷式么?不,不!文已经在义宁父子救助下逃掉了,“钟室”(策划杀人的地方)虽传下谕旨,却没有能够将文廷式正法。按上下文连接解读,这位遭受杀戮者,必定与此诗的下一句“烟涛梦自孤”的主体有关。“烟涛”即烟波(用的是常典——崔颢《黄鹤楼》诗:“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寓愁绝之意。“梦自孤”言自身之孤单,慨叹已经没有人与自己共同实现梦想了。因此这个主体不应该是别人,正是父亲死后孤独无依的陈三立自己。右铭遇害之后,散原一直有“烟涛梦自孤”之感。所谓“祸衅”,自然指的是陈宝箴蒙冤被杀戮之事。而招祸之“机”,即根由,则是因为救免文廷式(“机先伏”)而预先种下。散原的《文芸阁学士同年挽词》,主要是其中的第四首,已经明明白白地把慈禧密旨赐死陈宝箴的因由讲出来了。
陈寅恪引散原的《文芸阁学士同年挽词》六首之四,相关诗句的用典都予标出,独独最关键的“祸衅机先伏,烟涛梦自孤”句置之不顾,恰好说明他深明此诗句的含意,只是站在宝箴之孙、三立之子的特殊立场,他不愿也深知不应该把祖父遇害的历史真相直接注出。事实上陈三立也是把密码藏在诗里,并没有直白地讲述陈宝箴之死的经过。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高贵如义宁陈氏一族,自己的有那等显赫地位的尊人被行刑处死,场面那样惨毒,当然不可亦不必向后人以及外人道也。但这件事,瞒不过史学家陈寅恪的眼睛。我敢说,他是知道的。兹还有一旁证,就是寅恪作于1965年冬天的《乙巳冬日读清史后妃传有感于珍妃事为赋一律》:
昔日曾传班氏贤,如今沧海已桑田。
伤心太液波翻句,回首甘陵党锢年。
家国旧情迷纸上,兴亡遗恨照灯前。
开元鹤发凋零尽,谁补西京外戚篇。
第三句后有作者注:“玉溪生诗悼文宗杨贤妃云:‘金舆不城返倾色,下苑犹翻太液波。’云起轩词‘闻说太液波翻’即用李句。”云起轩是文廷式的号。李(商隐)、文之“翻太液波”及“太液波翻”之句,都指的是宫廷的斗争或朝政之乱局。寅恪由文、李的“太液波翻句”,回忆起戊戌年的党锢之祸。而隐含的思维路径则是:读清史后妃传,想到珍妃的被害;由珍妃事想到珍妃的老师文廷式的被逐以及戊戌政变后的密旨追捕;由此又想到自己的祖父和父亲对文廷式的救免;由救免文廷式自然想到祖父陈宝箴的被密旨处死。因而才感到“伤心”,并写下“家国旧情迷纸上,兴亡遗恨照灯前”这样的极具个人感情色彩的句子。请注意“遗恨”二字,岂能无指而妄说?
我认为《寒柳堂记梦未定稿》附记其先祖先君救免文廷式的具体经过,并引散原《文芸阁学士同年挽词》六首之四注而预留空白,以及这首《乙巳冬日读清史后妃传有感于珍妃事为赋一律》,可以证实陈寅恪必定知晓其祖父陈宝箴之死的历史真相。
摘自:《百年潮》2001年第2期 作者:刘梦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