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厂
文革中的琉璃厂是一片萧瑟肃杀,那时还没有现在琉璃厂那些有富贵气、无文化气的牌楼。东西琉璃厂之间各有一个大喇叭,特别是东琉璃厂口更大,仿佛是个小广场。那时汽车也很少,人也少有至者,“小广场”更为空旷,一早一晚显得有些凄凉。有关文化的商店经营的都是“四旧”,自然都要关门。一路商店,大门紧闭,其景象可以想见。大约最早开张的是文物商店(《文物》杂志也是复刊较早的社科刊物),到了一九七O年已经有几家开门了,然而,买卖还很少。一天,有位老先生非要我陪着去卖清代书法家刘墉的一幅中堂。刘墉字崇儒,号石庵,就是前年火爆京城的刘罗锅。刘氏书法名重当时,可是“文革”中书法又算什么呢?商店新开门,屋内粉刷一新。天很冷,几个营业员围着烤火。他们打开这幅中堂一看,有位老营业员认识,说:这是刘石庵的字。又说:“您这幅字,如果能像我这墙这么白(这幅字已经熏黄了),我给您一块钱。现在这样,我们不收。”可见,当时文物是不值钱的。
琉璃厂旧书店一九七二年开始营业,不过直至一九七九年之前都是以“内部书店”形式卖书的。其地点在海王村,也就是前面所说“小广场”的路北。谈到这里也许有人奇怪,那时不是正处在“文革”中吗?为什么传播“四旧”的旧书店还营业呢?这得从一九七一年尼克松访华说起。
尼克松访华是个震惊世界的大事,随着他而来的是许多外国记者。当时市面萧条之极,特别是书店,一书架、一书架都是《毛主席著作》《毛泽东选集》(这种情景是现在人们很难想像的),这是很尴尬的。因为据说文化大革命促进了经济的大发展,而且,促进了文化的繁荣,可是为什么市面上啥都没有呢?一般商品还好办,可以东拼西凑弄一点,让商店丰富两天;可是精神产品就不一样了,除了毛著、马列、鲁迅之外都是“封、资、修”,怎么能让“封、资、修”进入书店,眼睁睁地叫革命群众中毒呢?北京最大的书店是王府井新华书店,平常里面除了“毛著”外可以说一无所有。在美国总统到达的那一天,我跑到这个书店看它会不会能放出一些“封、资、修”来。不出我所料,那一天果然放出一些平常看不到的书,塞满了书架,还摆放在玻璃橱柜里,但都是一般读者绝不会问津的,如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小逻辑》等等。我买了一本《纯粹理性批判》,当我再要买李亚农所著《欣然斋史论集》(这本书我在一九六三年看过,觉得有新意,当时就想买,但没买到)时,书店店员说:“这是卖外宾的,不卖国内顾客。”大约我们的反资防修的精神卫士缺少国际主义精神,不肯保护国际友人,使他们别遭到封、资、修的毒害,而对自己的国民他们是绝不会放松保护义务的。我看那些售书员个个表情严肃,仿佛你稍示不满,就要把你抓起来似的,便赶紧走了。后来,我一连三天都去书店,终于感动了一个年轻的店员,他偷偷地卖给我一本,至今我还保留着它。回家后我在书后记录下买到此书的过程。美国总统访华后,书禁大门终于开了一条小缝,爱书者和曾受惠海王村旧书店者还是应该感谢尼克松的。这就是海王村中国书店开始凭单位介绍信可以购买旧书的大背景,大约时在一九七二年春季。
海王村所开放的中国书店(专卖旧书和线装书)分为两个档次。一是西廊(现在已经临和平门大街开门,改卖新书了),这里只要有介绍信即可,像我这个在农村中学工作的,用张信纸,开个便条,盖个公章就可以了;一是北楼,这里要较高层次的单位(局级以上)的介绍信。像常到这里买书的何其芳、陈燊用的是“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介绍信,就可以到北楼。对于像我这样的一般读者来说,西廊、北楼没有多大的区别。两处都卖解放前、后出版的平装旧书,都卖线装书;其区别是北楼的线装书有不少是善本书,如明万历以后的清康熙间的刻本是很常见的。有一次,我与一书友同进北楼,仅花了二十五元就买了二十五本明刊的《欧阳永叔集》(残本),合一块钱一本。另外,北楼还常卖一些解放后出版的内部书(张国焘的《我的回忆》等)、港版书(如包天笑的《钏影楼回忆录》)、台版书(如《甲骨文辞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