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告诉我,1972年父亲去世之后,她走出家门,被分配到里弄生产组工作,那时她已经三十三岁。她一天的工资,最初是三角、四角,后来是八角、九角。那“反革命”的可怕名声耗尽她的青春,她自知这一生“要苦到底了”……
从下午3时一口气谈到晚上8时,我深为她的精神所感动。我发表了报告文学《她,一个弱女子》。我信守诺言,通篇只用一个“她”字。
此后,我与她有了许多交往。令我非常感动的是,她异常的刻苦,非要把当年无法进大学的缺憾补过来。1985年秋,四十六岁的她居然去报考上海第二教育学院中文系本科班,两年后毕业,各科成绩皆优,终于圆了大学梦。1987年,她获得上海市首届“永生奖”钢笔书法大赛二等奖。1988年,获“庐山杯”全国书法大赛一等奖。1989年,她的书法作品被收入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当代书画篆刻家辞典》,名列中国当代书画家之中……
更令人感动的是,她对傅家的感谢之情,退避三舍,淡然处之。在物欲横流的今日,她安心于过着简朴的日子,如同出污泥不染的荷花。她为傅雷伸张正义,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以至一生的幸福。《傅盏家书》发行了一百多万册,傅雷赢得了广大读者的深深的尊敬;傅聪一次次回国演出,掌声雷动,鲜花簇拥。傅家如日中天。傅家当然不忘她当年的正义之举,总想找机会报答。她却说:“我与傅家毫无关系!”她还说,如果她今日接受傅家的报答,那当初她就会挺身而出了。傅家的感谢只会使她“窘迫和难堪”。
她以为,“并非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必须酬谢或以语言表意,处理某些事情的最好办法,莫过于听其自然。我需要什么?我所要的是:自尊,一小女孩子(别管那女孩有多老)应有的自尊。遗憾的是并非每一个人都懂得这一点。”
她这样论及灵魂:“我在这块土地上拖过了童年、青春,看尽了尝够了不同的人对我的明嘲暗讽,偏偏我的敏感自尊又是倍于常人。然而我愿宽怒他们。因为人总是这样的:活在物质的空间中,便以物资的眼光估价别人、估价一切。他们不知道人赤身来到这世界,人的灵魂是等价的:也许大总统的灵魂比倒马桶的更贱价,如果他的心灵丑恶。可惜,不是每一个人能想到这一点。如今我已到了这样的年岁:虽非日薄西山,却也桑榆在望,只求和宁静,此外的一切,我都无所谓了。”
她是那么的“傻”。旧房拆迁的通知寄到她手中,她连忙从市中心到远郊的临时租借的房子,房租比她的工资还高。迁出去半年了,回到原地一看,许多邻居仍“按兵不动”呢,而她家竟成了拆迁办公室!
一生磨难,退休时她还只是“助理研究员”。退休之后,她仍在学校里,给一位日本留学生实习汉语课,以求在那菲薄的工资之外增加一点收入。
1997年10月,傅雷次子傅敏来到上海,希望会晤从未见过的她。我给她打电话,她总算同意了。我陪同傅敏来到她的学校。傅敏刚要当面表示谢意之际,她马上制止道:“你要说什么话,我心里很清楚。这些话,就不必说了吧!”那天我带了照相机,想给她与傅敏夫妇一起拍一张合影,她也谢绝了——她从来不让我拍照。
这些年,她唯一答应我的要求,是允许公开她的姓名——江小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