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延闿
争先恐后的湖南人
说湖南人什么事都要争个先,这话不假。以鼓吹洪宪帝制为后人诟病的杨度杨皙子,在清末留学日本时,原也是个激进的革命分子,曾作《湖南少年歌》抒怀咏志,其中最为人知的几句是:"中国于今是希腊,湖南当作斯巴达,中国将为德意志,湖南当作普鲁士,诸君诸君慎于此,莫言事急空流涕,若道中华国果亡,除是湖南人尽死!"那种以天下为己任,救中国舍我其谁的气概,真个是湖南人倔骡子精神的最佳写照。而时过境迁,皙子先生挺身为袁世凯称帝鸣锣开道,却又是不遗余力,毫不爱惜自己的羽毛,管他世人如何说三道四,我自一条道走到黑。至于他后来秘密加入共产党,垂暮之年再次否定自己的一生所为,则更是令人大跌眼镜。这些不用多说,因为此文不是为了评说杨度其人其事,只是以杨皙子为例,引出民国初年湖南人的一段往事。
此事恐怕今日之湖南人知者不多,却的的确确是八十余年前湖南领先中国其他省区的一桩大事呢。那便是上世纪二十年代闹得全国沸沸扬扬的湖南省自治宪法,就是要由湖南人自己对自己省内的事务说了算,而且还有一部省宪法作为法理依据,管你什么北洋政府、广州护法军政府,都不能再随便插手进来。咦?那岂不成了"独立王国"了?不错,当年年轻气盛的毛润之毫不隐晦这一点,他甚至还给起了个"湖南共和国"的名称,他在《湖南建设的根本问题--湖南共和国》一文中说:"我们主张'湖南国'的人,并不是一定要在字面上改一个名称,只是要得到一种'全自治',而不以仅仅得到'半自治'为满足。"那其实还是因外省人张敬尧督湘以来,将湖南祸害得天怒人怨,他一旦被驱除,湖南人觉得再也不能让外人左右自己的命运了,这样一种强烈情绪的表达而已。
毛润之认为实行全国总建设一时还完全无望,最好的办法是"索性分裂去谋各省的分建设",先和正处于混乱中的"大中国"脱钩,待十年二十年各省"分建设"好了,再搞"彻底的总革命",才是"进于总解决的一个紧要手段"。毛润之这种惊世骇俗的见解,在当时正代表着一股强劲的思潮,那就是自辛亥革命建立民国以来,一直暗流涌动,时而风行各省,时而遭打压而式微的"联省自治"运动。
此时正当民国九年(1920年),湖南乃至全中国正处于又一个十字路口,是各省由自治而联合,走自下而上和平统一之路,还是沿袭自古以来大一统的观念,由强者以武力削平群雄,重建真正集权的中央政权以号令全国,人人都在期盼,各省都在揣测,看谁敢率先打破僵局,而且是怎样来打破这僵局。果然,敢实干的又是湖南人!刚刚赶走张敬尧重掌湖南军政大权的谭延闿,7月22日向全国发出了"祃电",宣布湖南自治了,今后省长要湖南人自己选举了,不再由中央政府任命了,还要制订省宪法了!
谭延闿说,这就叫做"湘人治湘"。
联省自治的由来
要说清联省自治这回事,还得回头看看自1911年辛亥革命以来,中国都发生了一些什么情况。
辛亥革命起自武昌起义,新军暴动,手里握着几条枪杆,可力量既称不上强大,组织更谈不上严密,何以声势越来越大,最后逼得朝廷不得不下诏退位?都说是袁世凯乘机要挟,吓唬住了头发长见识短的隆裕太后,才得以冒了这肇建共和之名,窃取了大总统的宝座。但究其实是各省督抚见风使舵,纷纷宣布独立脱离了朝廷,才造成不可逆转的分崩离析之势,令朝廷徒叹奈何,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乖乖下台。各省督抚原都是由朝廷任命的,为什么在危难之时不力挺主子,却要落井下石呢?除了不愿作殉葬品谋自保权位的私心之外,受制于地方势力的挟制当也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原因。其实在慈禧太后所做出的最后一次欲挽救清王朝的努力中,实已种下了各省在事急时自行其是的祸根,那就是以立宪为目的设立的各省谘议局,其中为首领的均为地方名流耆宿,而不是按清朝立国以来一直对封疆大吏实行的回避本籍原则。未发生动乱时,谘议局议长不过是个摆设,实权完全掌握在外籍的督抚之手,但一旦出现辛亥年那样的政治危机,朝廷的权威尽失," 王纲解纽",外籍督抚驾驭地方无所凭依,不借重本地名流聚集的谘议局,又当何如?而本地人自然以置身事外各保桑梓之地为第一选择,那也就由不得督抚独断专行了。换句话说,一旦皇上的指挥不灵了,地方大员的执政合法性就不再出自皇权,而是要转而看地方势力的眼色行事了。这种时候,只要不是伯夷叔齐那样的死硬派,宣布独立就是唯一识时务的明智之举了。从这个角度看问题,我们也可以把辛亥革命看作是对中央集权的否定。那么合乎逻辑的发展前景就应该是地方分权了?事情却远不是这么简单。